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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不再遇上-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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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至李晓墓碑前,方竹先预借了通道上摆着的铅桶,把带来的铂纸烧化了。
最古老、最庸俗、最迷信的祭奠方式,反而给人一种真的带给死者什么纪念的错觉。方竹望着烧化的铂纸冒出的青烟出了会儿神,青烟渐散,她才面对墓碑,凝视亡照上的女孩。
亡照应该是李晓学生证上的照片,梳着乖巧的马尾,把眉角吊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底色是黑白的,让她的脸庞显得很孤独,很没有依恃。
女孩自小有一副任性个性,在宠爱中长大,在寂落中离开,其实心智没有长成,正如亡照上的影像,又懵懂又纯朴。女孩从来都没有看清前方的路。
方竹蹲了下来,用同墓碑一样的高度,望着亡照上的李晓,就像多年前她蹲下来,望着小学生李晓一样。时光无法倒流,她心内痛不自抑,不由得闭上双目,合着双手,默默祷祝,让心敞静下来。
墓地清风悠悠,身后有人脚步沉沉,敞静下来的心随着渐走渐近的脚步声起了微小的挣扎。
方竹把眼睛微微睁开,那个人立在了她身边。阳光披泻下来,沐浴在他们身上,把他的影子交叠在她的影子之上。
在李晓面前,他们又相遇了。
方竹又狠狠地闭了闭眼,怎么可能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这样的想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面前,是那么滑稽、可笑、无力。
可是,他们的习惯仍旧和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一起关顾着那个女孩。
她仍执念的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以前,有他陪着她在月光下不紧不慢地走。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她以为这会是一个开始,是她意外获得的一份能够抚平她的伤痛的幸福,是母亲对她的庇佑。
可幸福还是将自己抛弃。猝然地,模糊的念头都被扫荡了。方竹想了起来,不是幸福将自己抛弃,而是自己作了恶,将幸福抛离。
能够怨恨谁?不能怨恨谁,才是一切怨恨的尴尬。
这念头这么明晰地、准确地、时隔这么多年又撞入她的脑海。方竹模糊地想,这么些年,不再去想,原来是承受不起想起前因后果后的自我鄙弃。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年她对他说:“何之轩,我们离婚吧!”她没有哭,没有吼,装作平静,装作坚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他双目失神,胡子拉碴,精神疲惫。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刻,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问她,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问:“方竹,你想好了吗?”
她说:“想好了。”
他默默无言,转过身去,如她所愿地就此离开。
方竹几乎鄙弃自己。这教她如何再次面对真正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第二章 分飞燕(13)所以她才回避若干年后的重逢,一次、两次。能有几次应该回避几次,才能把往事彻底荡涤成往事,不再纷扰如今的内心。
方竹把头垂了下来,目光触及他的皮鞋,是黑色的小牛皮还是羊皮?在她的记忆里,直到他们离婚,他也只买过一双皮鞋。多年以前的他习惯穿球鞋,多是回力的,她曾经花了打工的钱,给他买过一双耐克,他出去跑采访一直穿着。后来为了配她给买的西装,他去买了一双男式皮鞋,没有穿过几次,他们就离婚了。
此去经年,必然的改变告诉她今时和往日的不同。她不能蹲在原地,永不面对。
方竹站了起来,面对着何之轩仍需仰头,这是没法改变的。她很努力地让自己面部的表情尽量自然,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淡然,说:“何之轩,你好。”
在这么近的距离望着他,是在分开最初的时候最常做的梦。那发、那眉、那眼,分明应该是熟悉的,因为曾经深深刻画在脑海中,以为自己永不会忘记。但现下细细一瞧,发觉他已同梦中不同,讲不出来哪里不同。
何之轩蹙眉,望了方竹好一会儿,才说:“方竹,你好。”
幸好,他的声音还是她记忆中的那样,低沉、稳重。方竹幽幽地暗暗地吁一口气,多年以后狭路相逢,原来不过是从最熟悉的人变作了陌生的人。他,是真的不同了。
自己,也应当有所改变。
可是心里无端端的酸楚呼啦啦一下冒上心头,方竹慌慌忙忙把头低下掩饰,一低头,又望见李晓的亡照,心中的酸楚凝结成泪,不由自主落下。
何之轩递来一张纸巾,动作好像多年以前。可是她存心避开,伸手在裤兜里摸出自己的纸巾,将泪擦净,说:“看到晓晓这样,我很难过。”
何之轩收回递出去的纸巾,就同以前一样宽容她的任性。
隔了这么些年,还是她落在他的下风。她本就不该同他来争什么胜,她本来就欠了他这么多。方竹猛地把思绪刹车,不能再想这么多了。
她在这段日子里想的比过去几年想的都要多,回忆根本就是一种病魔,开始来纠缠她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将往事掩埋,就可以让心情平静的,谁知往事竟然这么容易就破土而出。
她望着李晓的亡照,唯有她不用再作人世烦恼了。
何之轩隐隐叹一口气:“我很多年没见她了。”
方竹差一点问出口:“这几年你在哪里?”毕竟忍住,没有问出口。她哪里来的立场问出这样的话?当初若不是她,他又何至于离开奋斗多年的城市?
她望着李晓,心内默念:“晓晓,我们都犯了错。”她对何之轩低声说,“我也很多年没见她了,再次遇到她是在半年前。”忽地,她又噤声。
李晓做的那些事情,应当随着她的亡故而逝,不应当再有人知晓她的茫然和难堪。她应得到灵魂的安息。
方竹顿了顿,扯出一抹算得十分得体的笑容,说:“何之轩,很高兴你能回来。我还有采访,好几个呢,我得走了。”

第二章 分飞燕(14)

她欲转身,被何之轩叫住:“你还在《新闻日报》社?”
方竹点头,他说:“你忙吧!”
方竹望牢他,一时没有动。他的话里有无端的苍凉意味,让她难受。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必须离开,再停留片刻都会磨损背了许久的保护壳。
她扭头匆匆离开墓地。
与何之轩的再次相逢,就这么匆匆擦肩地结束了。人海中的相逢,大多是不起波澜,遇见之后,再各行各路,该过去的总要过去,不是吗?
方竹并非存心矫情,回避往事,而是目前的状况千头万绪无法厘清。
都是因为李晓。这个女孩,实在同她牵扯太深,羁绊太重。不能为她伸张冤屈,教方竹的心神不能安宁。
她最近常常在西区这间夜总会蹲点。
这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大楼,最顶层是餐厅,下头两层是夜总会。每到华灯初上,就会有衣香鬓影的繁荣。
她穿着低胸性感小洋裙,装成来买醉买轻松的小白领。
方竹已经来了好几回了,把这里大堂内的落地钢窗、红丝绒窗帘、真皮沙发旁的晚香玉、正中央的裸女戏水雕像看了个熟。门口的停车场内,兰博基尼、英菲尼迪一字排开,进进出出的客,都有一副暧昧面容和一身出色行头。
她在想,李晓这样的孩子,用涉世不深的双目看这一切,只怕是又美丽又刺激,是个精彩大世界吧?
她是在到处找寻李晓的时候,寻到的这栋大楼,又查了很多线索,寻到合适线人。但,她没有立时动手查访,这事关李晓,她不能将女孩的不堪兜底捅出。
再一次接近这里,是在李晓亡故之后。这一次不仅仅是带着新闻人的责任,还有对李晓的责任。
很多女孩走进深渊的起点,就在这里二楼的一间“Host Club”。表面上看,这是一间男公关吧,招待女客。里头却有个神秘包厢,专放年少女孩们的资料。
方竹几次想寻机会进包厢一探究竟,线人直言无能为力。
线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卖相俊俏,专门服侍女客。每回都是由他领着一个女孩,同方竹约在附近的旅社里碰头。
女孩们都很年轻,长相都很好,都穿着校服,都是收了方竹的钱,才肯回答她的问题。
她们说,十七岁下海,二十四岁赚足二百四十万就能收山,大好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行内有着先例。
她们说,她们是兼职,有的选,不像卖淫是全职,没的选,她们可以挑顾客。
她们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很有范儿,可以拥有很多同龄人没有的东西,可以被人喜欢、被人尊重,这是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的。
方竹把这些语言记录得十分辛苦,采访到第五个的时候,她决定放弃继续采访。她想问线人阿鸣要李晓的客户名单。
阿鸣睨她一眼:“方记者,虽然我想赚外快,不过我还是守业内规矩的,这不是钱的问题。”
方竹写了个五位数在纸上,塞到阿鸣手里说:“你考虑几天,我再找你。”

第二章 分飞燕(15)

阿鸣一直没给她讯息,直到这一天,她自己忍不住,亲自跑来夜总会蹲守阿鸣。
阿鸣十分无奈,把她当做客人,领到角落边,讲:“方小姐,做事情不要太过分,你采访到了资料就赶紧收手,有些结果不是你能负担的。”
“多谢你好意提醒。”她笑。
阿鸣叹气:“这些女孩扒钱太狠,自寻死路怨不了他人。”
“那么这家店里的老板是不是最大的中介?”
阿鸣瞪眼:“我什么都没有讲过。”
“好,我不问了。”她想了想,又说,“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李晓的情况?你知道的,她已经自杀了。”
阿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想了想,然后说:“她脾气古怪,喜欢接年纪大点的客人。”
“什么?”方竹瞪起眼睛。
“专门接有钱的四五十岁的男人。其他女孩专门拣年轻客人接还来不及呢!”阿鸣问,“记者同志,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丫头?”
方竹把这次的线人费塞入阿鸣手里:“没什么。我走了。”
转身时,阿鸣在后头叫:“喂喂,下次别再来这里找我了。”
方竹头也没有回,就摆了摆手。她找了消防通道的楼梯下楼。
她在这段日子里,暗访了很多同李晓在一个世界里的女孩。她们虚荣,她们不自信,她们渴望被爱,她们渴望被尊重。她们明明可以被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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