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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大学、报纸都很重要,最主要还是政府。我们原来是老大帝国,那时候一下子要变成少年中国,少年中国梦是毛泽东他们这一代的梦想。
窦文涛:我还见过周作人日记里有“今日,毛泽东君来访”,当时毛泽东就是一个学生呗。
陈丹青:那会儿的交友录和交际圈是你不能想象的,各种不同政治、政见,各种出身背景不同的人,学问背景不同的人,那种关系根本不是我们在正规文本当中能够看到的样子。说起被“遮蔽”的人,比方说沈定一,还有周佛海,都是最早建立中国共产党的人,后来都走掉了。
许子东:最吃亏的是茅盾。茅盾在1921年“七一”之前已经参加了陈望道主持的筹备中共委员会,可是他当时忙着编《小说月报》,居然错过了第一次党代会。
窦文涛:他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笑)
许子东:第二次错过更惨。1927年北伐时候,“四一二”,蒋介石在上海清党,他那时候在武汉,主编国民党的中央报纸《民国日报》。接到一通知,叫他在8月1号之前赶到南昌——咱们现在都知道这是干什么,他不知道啊,糊里糊涂带了一个女生上庐山了——
窦文涛:肠子都悔青了。
许子东:上了船,还把那笔党交给他的钱丢了,所以后来脱党很多年,到八十年代临去世之前要求恢复党籍,胡耀邦总书记给他恢复了,从1921年算起。
第二部分 第28节: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16)
窦文涛:我觉得他是面临了众多的选择,今天我跟你们混混,明天看你们不靠谱,我跟那帮人混。那时候的社会生态确实很有意思。
许子东: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现在重新看《日记九种》,郁达夫当时追王映霞,王映霞不理他,他晚上就去找妓女,在福州路,一起去唱歌。
陈丹青:卡拉OK。(笑)
许子东:然后又去抽鸦片,还写在日记里。那时候男人好像比现在要自由一点,这几样事情现在的人要做也不敢说啊,他照样把这几件事情说出来。而且他白天还在创造社总部写文章,无产阶级革命,欢迎北伐军到上海。
窦文涛:哎呦,白天革命,晚上泡妞啊。那时候是不是有一种社会风气,以冲决网罗为荣呢?好比徐志摩当年追陆小曼,陆小曼跟她老公离婚,哎呦,顶着那个社会压力,较这个劲,好几年。当时的社会要说保守,那比今天保守多了吧,但是这些人为什么——
陈丹青:未必是冲决网罗。
窦文涛:那时候没有网罗吗?
陈丹青:没有网罗,要不怎么跑来跑去,出局入局这么容易呢。
窦文涛:能不能说那时候出现了一种自由的真空期呢?在某些人当中?
陈丹青:这就是他们不好讲的地方,这批过来人到后来,我相信他们是自己吃了闷亏自己讲不出来。他们回头想此前的日子,太多的选择,太多的进退余地,才能干这么多事,见这么多人。我为什么特别重视胡兰成,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面,字里行间透出来他生活的那个空间。“五四”的时候他是个小孩,轮不上跟“五四”那帮人玩儿;然后他要往左翼那边走也有机会,在广西生病的时候他说我只有一个念头,生完病我到延安去。
窦文涛:胡兰成还曾经想上延安?
陈丹青:当然。后来他看到解放军进来也很喜欢,“民间奇兵,一股洋气”……你也可以去想,当时有一个青年,要不往共产党那边走,要不往国民政府那边走,他两边比比,大概要怎么样,他要有什么抱负的话,这个路太长了,然后忽然汪伪政府起来了……咱不做是非判断,就是当时一个青年,“五四”时期大概十来岁,抗战时期三十出头,你想想看,他在那个空间里面,有抱负有才华,他想做点什么事情——
许子东:好像后来他还写书给梁漱溟看,还希望跟毛泽东谈谈他的国家策略。
陈丹青:是啊。所以我们今天为什么对张爱玲、胡兰成感兴趣?“文革”结束以后为什么对沈从文、钱钟书感兴趣?无非就是一个大叙述当中,他们不在;然后突然发现那个时候还有这样的人,拿来一看挺好看。大家现在未必对主流叙述的那些人有多大兴趣,可是《小团圆》一出来,大家都去看,看个究竟,其实都是因为遮蔽的原因,出土文物嘛,等于。
人生总有一个“五四”可以选择
窦文涛:为什么我又听说,在有些人经历过的人眼里,“五四”真的是一个黄金时代。
陈丹青:可为啊,你有抱负,你有才华,你有路子,你有机会。很多人的传记你仔细去看,他们真就做成了。翻回来到我们现在这个处境里,你一核对,这都是现在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当时他要做就真去做,要到一个地方就真的可以去,然后出了事也可以跑出来,有了机会又可以再翻回去。
许子东:但是很多人到后来也后悔忏悔,瞿秋白《多余的话》,陈独秀晚年的著作,都对自己早年的想法有反省。
陈丹青:那是什么呢,是他机会多到最后命都搭进去了。“五四”是很危险的一个时代,尤其二三十年代,像柔石这些人,命都搭进去了。开了几次会,印了几本小册子,等绑起来去杀头的时候,晚啦!太多这样的人了!胡兰成说,国民党那会杀了很多“五四”青年,混乱当中杀了很多很单纯的人。
许子东:讲黄金时代,我有时想想,其实我们今天活着的每个人,自己都有一个“五四”,都有一个年轻的、可以选择的这么一个时期。人生总有一个时候你觉得有很多路在你的面前,你想做这个想做那个,你可以想很高很高的事情。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发现你的路变得越来越窄,你的理想越来越低。“五四”加起来就是“二十”嘛,最应该珍惜的黄金时间。听说有个电视台要办一个节目叫“成年礼”,让那些找不到方向的年轻人成年,什么叫“成年”?可以有性行为,可以经济独立,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可以参与社会了,可以参与政治,可以做一个自己的选择,然后自己来承当。你不仅被照顾,你要有所承当,其实选择就是承当。
窦文涛:这就是千万条道路摆在面前。“五四”的时候真是这样啊。
许子东:那是一个国家的二十岁,少年中国。
窦文:这些人的行为加起来,就是那个时候国家的选择。
许子东:可惜咱们都错过了。多余的话,说了半天,都是多余的话……
第三部分 第29节:王朔:文学语言你让我“规范”什么呀(1)
王朔:文学语言你让我“规范”什么呀
别人委屈我,我绝对记仇,但我绝对不欺负比我弱的。
炫耀什么都是炫耀,你炫耀真才实学也叫炫耀。
耶稣基督的爱我觉得特别伟大,我想想,我做不到。
大家都别当伪君子,真的。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今天王朔王老师来了,文道也在这儿。攒这局也够难的,说起这个缘由,上次叶京坐这儿讲《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聊起来一事儿,我发现我还真不懂,就是说国共两党的大院子弟——台湾的文道熟,北京的王老师熟。王老师说他们家小时候那个大院啊,还不是一般大院,是军事训练部啊。
王朔:对,训练总监部,相当于地方的教育部和体委合并的,(里头)全是战斗英雄,还有国民党战斗英雄。
窦文涛:怎么会有国民党战斗英雄?
王朔:解放过来的吧。最早我们训练总监部有两个部,一个训练部,一个军校部,刘伯承是部长,后来是叶剑英,两个元帅,六个上将,把全军的战斗英雄,还有那些留苏的,国民党各高校的(都集中起来)。因为最早解放军在南京搞军事学院,训练师团以上干部没有教员,除了一些苏联教员,就是国民党(教员),像我们同学他爸是国民党中将呢。
窦文涛:啊?那“文革”的时候不得给淬了。
王朔:没事儿,对他们是保护的,因为他是军事专家。1958年之前刘伯承搞部队正规化,后来被彭德怀“反教条主义”给反了,那时候全军要向苏联学,所以我们院大人全都高高大大的,年轻干部都是大比武尖子。我爸那时候是军校部一参谋,后来在国防大学教战术。我们从小看中共党史,看的全是电报。
梁文道:电报?
王朔:全第一手的,什么张国焘的回忆录,李德的回忆录,还有文史资料。
窦文涛:这些怎么给你们小孩看着了?
王朔:家里头有啊。所以谁说我们没文化,就你们地方有大学啊。而且在部队是不能讲假话的,因为你部队报实力,讲假话,枪毙你。而且军队一直在准备打仗,我们小孩玩的扑克是军用扑克。
梁文道:军用扑克?
窦文涛:为了熟悉美军装备。
王朔:大猫是一个美军少将,旁边站一上校,这边站一少校。小猫是一美军上尉,这边站一士官,那边站一准尉。
梁文道:真没听过。
王朔:特别有意思,全是照片。方片是海军,方片A是航空母舰,小鹰号那种,底下全是排水量,战斗装备。方片K是巡洋舰,方片Q是驱逐舰。梅花是飞机,我还记得梅花5是F5E。黑桃是导弹。
我绝不欺负比我弱的
窦文涛:你说玩儿这些个长大的孩子,他会发展成什么样?
王朔:就我这样。(笑)我跟你说,我们唐诗宋词是幼儿园看的,上中学我们看什么?丘吉尔回忆录,《第三帝国的兴亡》,德军东线总指挥曼施坦因写的《失去的胜利》,还有苏德战场的好多事儿,朱可夫的回忆录。包括我们看电影,八一厂拍的,《奇袭武陵桥》、《地道战》、《地雷战》……全是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