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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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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打击目标的地方露宿;以色列有不止一个少女愿意以身相许给暗杀鸽派总理拉宾的恐怖英雄,日本有一九四五年天皇诏书无条件向盟军投降后的集体切腹自杀,人们跪在面向天皇皇宫的广场,一个忠心如火的国民剖开自己的腹腔,后一个人开枪成全了他的忠义;第二个人再如法剖己之腹,由第三个人结果掉他——第一个切腹的人有福了,他不必履行对于任何“他者”的义务;而最后一名切腹者太惨了,谁来拉兄弟一把帮他升天?我们则有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毛主席六十年代发动了“文革”,欧洲,美国,多少大学生佩服得羡慕得五体投地,美国伯克来大学成立了伯克利人民共和国,联邦德国的红卫兵斗死了教授!人生太寂寞,人民最伟大,人生太孤独,人民如海洋;人民创历史,人民最奇妙,人民最威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一切的一切……国民党整天污蔑共产党搞什么人海战术,没有人海哪儿来的伟大辉煌的历史行进?而人生这样的狂欢,对于一个特定的国家和地区来说,正是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千年才有一次!

    比较起钱文他们,倒是费可犁夫妇对二进夫妇更熟悉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当钱文出访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市的时候,他与已经移民那里的廖珠珠又有一次关于刘小玲的长谈。他们是在布里斯班黄金海岸边上的咖啡馆里会见的,钱文点了意大利式的卡普琴诺,蒸气冲击形成的奶油泡沫与咖啡特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廖珠珠点的是爱尔兰咖啡,咖啡里勾兑了威士忌酒与鲜奶油,给人以一种特殊的香气。廖珠珠已经发胖,她说话已经只有四声而没有轻声——这是海外国语与祖国本土普通话的最大区别。再有就是她说话的声调与姿势都变得温柔,软软的。国内已是深秋,这里南半球正是初夏,号称冲浪天堂的这个海滨到了傍晚略略有点凉意。你坐在岸边,时不时听到浪涛拍岸的轰然巨响,你觉得往事正在这轰鸣中被巨浪冲成粉末,冲去了再冲过去。廖珠珠高高兴兴地抱怨着一切,中国、澳洲、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历史、现实、大陆、台湾、费可犁与犁原……抱怨完了她又问候他们,含着泪。

    “你,一个人?”钱文试探着问。

    “有合适的我就嫁人。我现在完全想开了,只要有钱,有住宅别墅,有豪华旅游船,跛子瞎子秃子哑子艾滋病患者都成……他们娶我是划得来的,我做的饭是二级厨师水平,我的松鼠鳜鱼绝对能够得南半球炊艺金奖!你知道,我移民这里两个月就学会烤面包和蛋糕了,我都会做美式苹果排了!娶了我不用厨子也不用雇保姆了,连剪草坪和电脑记账我也可以包下来!而且,如果这位阔佬寂寞,我给他跳红绸舞、秧歌舞,我还会跳南美土风舞——什么?你不知道从解放到五一年前我是省军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我在北京演出完了刘少奇、彭德怀都接见过。我和他们握过手。我有照片为证。”

    钱文笑了。他不怀疑。

    “要不你也出来,出来起码不用怕什么政策变,也没有人动不动举报你。你先和东菊假离婚,然后和我假结婚,放心,我不会当真正的搅屎棍!哈哈!那你就可以取得在澳洲定居的身份,再过一个时期,你与我离婚,与东菊复婚,不就齐了吗?哈哈哈!全世界再没有什么人像中国人这么灵活,中国人在没有办法的地方一定能找出办法来!”

    当然,只是笑笑而已。笑完了又有笑不出来的辛酸。

    后来他们谈起了刘小玲,谈起小玲来廖珠珠就严肃起来了。她说她也不了解刘小玲的真实的思想,小玲是一个好人,好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就是说你几乎找不出她什么毛病,所以你老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她接受她。可你又弄不清哪些是她真实的东西,哪些是她做出来的给人家看——做秀。她爸爸是国民党的一个要员,全国解放前夕,他在一个起义通电上签上了名便因脑溢血死掉了——也许是让国民党特务暗杀了。她妈妈——刘小玲从来不谈她妈妈,然而廖珠珠依稀听说她妈妈本来是一个戏子,当然,不是正室,是姨太太还是姘头,天知道。小玲会唱戏,眼珠子会滴溜滴溜地转,她的莲花指也非常漂亮,可后来她矢口不唱,只唱革命歌曲。红卫兵那样往死里整她,是因为她出身不好,爱人又是右派;领导上那么恨她也是因为她出身不好爱人右派而她硬是积极得比谁都强,比领导还革命,没挑没玷(读展儿),没谎没编。总而言之,谁也不信她是真的那么革命,谁也找不到根据怀疑她不是真正革命,包括她廖珠珠。然而,她硬是那么革命了,而且,你也可以说她为革命粉身碎骨了!

    “有一年冬天我在北海公园无轨电车站碰到了她,那时我得了重感冒,那一年到处是流行感冒。她和我打招呼,问候我,我就骂了几句感冒病毒,我还讲了住房子和看病挂号方面的困难。结果你猜她说什么,她温柔极了,我是说她的声音,她喘着气,带着鼻音,特别动人地说:‘不要情绪不好,让我们想一想江姐在中美合作所受了什么毒刑,那么多革命先烈都为我们牺牲了,我们这点病痛又算得了什么?’”

  

  





    钱文听了眼睛睁得老大。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从那次我再也不敢理她。说实话,我真害怕。然而,她可不是那种恶狗式的事儿妈和极左奶奶。她对你很好,我的生日,连费可犁这个鬼也没有想到是我生日了,可刘小玲来了,那时候还不兴吃蛋糕也没地儿买鲜花去,她来了,送我一个笔记本,本子里有吴作人和叶浅予的画……而且她还给我买了驴打滚,她知道我爱吃甜的和粘的呀!她比谁都能体贴人,爱别人。”

    “那么苗二进呢?”

    “哼,不了解……出来以前,我与二进见了一面。可犁早已经与他绝了交了。我其实也不喜欢二进,我向他告辞是为了表达我对于刘小玲的一点心意。他非常谨慎,什么话也没有。这使我不太高兴,我就说,我本来不打算打扰你,只是想起了小玲,我老是觉得难过。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二进激动起来了,他说:‘小玲死了,她是被迫害死的。为了给她争一个公道,我受了多少罪!可我没死呀,我没有被斗死,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没有死怎么办?活着呗!活着就得按活着的办法,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小玲的事情了么?老朋友谁也不理我啦。我到底怎么了?你也要去外国了,你还不能了解我吗?不错,我也糊涂过,我也王八蛋过,费可犁他们那些个人就没有错过?你信吗?说难听的话,你们那位费可犁又准比我强到哪儿去了?毛主席说的好,各有各的账嘛!’……我也实在没的说了。就为了躲开这些我才来到了澳大利亚,可来到了这里,天天想的仍然是这些事!”

    停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无语。珠珠又说:“我看看这边的人,我奇怪咱们中国人怎么活得那么复杂?我当然知道这里不是什么都好,这里也有白痴混蛋野兽……可是就是这里的坏人也比中国的坏人活得简单得多,这里的好人活得更简单,有时候单纯得我都可怜他们。有时候又是可怜自己!”她语无伦次。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几十年了,也该过去了。和珠珠一起喝咖啡,钱文想起了三十五年前与她姐姐廖琼琼一起在欧美同学会吃午餐的情景,那时反右运动刚刚开始,琼琼说什么运动“深刻”,她赞美这吞噬了她的风暴。午餐以后不久,钱文依照曲风明特别是革命的群众的要求写了关于他与琼琼一道吃西餐的交代材料。黑啤酒、火腿、黄瓜丁和青豌豆,都是罪证材料。他真希望把他写的交代材料也收进他的文集,应该让后人知道这一段,哪怕后人不感兴趣也罢。廖琼琼呢?她写的是童话,她编织的是美丽的梦,而她死得像荒诞的“儿童不宜”的阴森森的噩梦。问题是她死得没有任何道理,你可以寻找而且说不定可以找到鲁若、萧连甲、刘小玲的死因,虽然那因并不足以致死;然而,你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廖琼琼的死于非命。钱文的眼泪涌出来了,他拼命想忍住这眼泪而做不到。他极其沮丧,就看他的廉价的泪水吧,冲这一点他也不是一个能成就大事的人。

    他不好意思,便转头去看大海,白浪滔天,一个海竟然可以翻腾成白花花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狂暴的外力不让海平静下来。天色黄昏,太阳刚刚下去,随着凉意袭过海便变得混沌。海痛苦着,挣扎着,哭号着和自杀般地向沙岸冲打着。大浪一个接着一个,怒涛漫过来再漫过来,不肯休息。而这一切愤怒,一切冲击,一切壮阔都注定了徒劳,注定了无望。这里是南半球,这里的天空有不同的星星排列,这里的树木树干颜色浅而树叶颜色深,这里栖息着袋鼠和考拉树熊。这里有另外的生活,另外的命运,另一个世界。这里的大海使钱文觉得遥远,这一年和那一年,这一地和那一地,这一人和那一人,却原来都相隔着不少的距离。

    他们转移了话题,他们转而谈对于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代表大会的预计。然后谈澳大利亚的羊毛织品,廖珠珠说:“我买一件毛衣送给你吧……”钱文连连推辞,他说他已经买了两件,结果有一件还是MADEINCHINA。廖珠珠说,那她就请钱文给东菊带一些首饰,假的那一种,很便宜,很漂亮,又不占地方不占分量。

    离开廖珠珠的时候钱文一片惆怅,虽然并不贴切,他还是应珠珠的请求给她的笔记本上题了字,他题了李后主的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没有毛笔、墨、砚也没有宣纸或者扇面,钱文没有办法写他所喜爱的毛笔字。最后分手的时候钱文有点想按西式礼节拥抱她一下,亲她一下,他本来以为珠珠会先过来拥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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