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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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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是属于您们的,我再羡慕也是没有用了啊。”

    两个人的说话似乎都不太自然。两个人都觉得应该谈得更亲切更知心一些,结果,说得检讨不像检讨,汇报不像汇报,也不是外交辞令,又不是社论文件的翻版。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对望着,不知道该怎样使谈话继续下去。

    王模楷皱了皱眉,好像决定不了底下的话说不说,他低下头,犹犹豫豫地说:“是这样,一九六三年我就去外省了,在那边的一个文工团帮着写点唱词什么的。‘文革’一开始,对我冲击得很厉害。忽然说是首长指示把我借调过来,我当然很感激,但是我也很不安……”

    “那好呀,您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受到党的信任,这真是可喜可贺呀。”不等他说完,赵青山连连表态。

    王模楷摆一摆手,他忧愁地说:“你知道,我不能问为什么首长突然想起了我,服从组织分配就是服从组织分配,没有为什么不为什么的问题。可是,我一直心里打鼓,寝食难安,我觉得这里可能有点什么阴差阳错的事情,也许是把别人的成果安到了我的头上。一九五七年四月,发生过一起冒我的名发表文章的事件。接下来不久我就揪出来了,这个事当然也就糊里糊涂过去了。我老是不安,会不会是因为首长喜欢那个假王模楷的作品,结果我沾了光了呢,那我反而成了冒名顶替的假王模楷啦。对于这事,我没法张口。你见到领导,能不能代我表示一下这个意思呢。我可不愿意欺骗领导。”

    “那怎么行?你的事,我怎么能妄加猜测,妄自掺和,岂不等于我向上边进谗言?王大哥,我可不是那种人呀!我算老几?我有几个脑袋?那儿,哪儿有我说话的份儿!”

    “你就说是我委托了你,因为我自己不好说。”

    “那也不合适吧?对不起您啦。我劝您还是珍惜党对您的信任,做好开创社会主义文艺新纪元的工作。您遇到的是好事儿啊,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儿去!您就不要七想八想了。”

    王模楷惨然一笑,告辞。

    赵青山满腹疑团,觉得知识分子出身的王模楷酸得令人牙倒。觉得这人实在是不配得到首长的信赖,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成事。说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岂止是三年,三十年三百年也成不了;岂止是造反,秀才写小说写诗也搞不成!苍白,你的名字是秀才!

    要不,王模楷是来试探他的,前来试探他对于王模楷得到宠幸的态度。好险,幸亏他没有上套。

    套用样板戏上的词儿,现在的事暗道机关太多了,比威虎山上的暗道机关还多。幸亏他一直装傻充愣。他心里明白,王模楷这流人,对于农村里出来的他不会真的看得起,他们认为农民傻得很,那就傻下去吧,傻了才能保住自己,傻了才能套出你的真话,傻了才能自打嘴巴让人呱呱呱地听响让人舒坦,有权有势的人都是宁放过一个傻子不轻饶一个能人。我这辈子没有别的诀窍,一个忠一个傻,忠就是傻傻就是忠,你看古往今来,都说是愚忠,哪有说聪明忠的?聪明了,谁还能忠?他送走了王模楷,心里七上八下,身上冷一阵热一阵。

    到处都有对手,到处都有危险,到处都有机会,到处都有首长的关怀,哪怕是来自误会的关怀。君恩浩荡啊。好像是下棋,你不知道棋的规则。好像是打牌,你不知道现今的牌理。好像是吃饭,你不知道哪一杯酒是毒酒,哪一杯酒里有仙丹,而举杯祝酒的时刻到了,间不容发。

    那么他自己呢?他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他随时可能飞黄腾达,他进入生命中最微妙的时期了,却原来,光写得好光歌颂还是满足不了党的要求!

    他坐着市革委会政工组派的汽车前往钓鱼台,他被审问了十几分钟,与内部通话数次,才允许他放下了送来的小传与“认识”。

    送完了赵青山又嘀咕起来,抛开所在单位,抛开地方领导,他算老几,直接与卞首长联系?现在是特殊时期,现在也许这样做行,本单位与地方领导能不挑眼?能不吃心?他赵青山几个脑袋,敢开这样的玩笑?他长期写农村题材,他常常下乡,他听到过一个县委书记在餐桌上的话:“大作家大教授,送到我们县来,一个科长就管住了他!”

    可不是,一个科长就可以宣布一个作家不是作家,一个艺术家不懂艺术,一个文艺人压根就不是人,而是“披着羊皮的豺狼”“画成美女的白骨精”“露出了尾巴的狐狸”什么的。

    不简单不简单,《辕门斩子》里杨六郎唱得好:“戴乌纱好比那囚人的帽,穿蟒袍好比坐狱牢,穿朝靴好似绊马索,束玉带好比那捆人的绳……”他怎么变得这样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家乡的人说得好,你要这要那,你不想想你们祖先的坟头上有没有这根草,可能不可能冒这股青烟!家乡的人说得更好,没有受不了的罪,可有享不了的福——坟头上没有的东西,抱到家里来,还不是得染恙,得折寿,得引祸,得烧包烧死!

  自从卞迎春出现在赵青山的生活与心目中以来,赵青山一直沉浸在幸福与恐惧的晕眩里,他是愈幸福愈晕,愈晕愈怕,愈怕愈幸福愈珍贵愈天旋地转想入非非成神成佛,说不定成鬼——偏偏这时候出现了王模楷这样的晦气鬼,这样的晦气鬼只有挨斗挨揍挨整的时候才心安理得。想到这里他狠狠啐一口吐沫,我日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祖宗八代!

    无论如何,政治是太复杂太可畏了,不像文学,他是真心拥护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的,他是真心歌功颂德的,他是真心上山下乡与老农用一个马勺吃饭用一条被子御寒的,他发明了倒过来写作法,看到自私的人就写雷锋,看到尸位素餐的官僚就写焦裕禄,看到吃了枪药的服务员就写好货郎,看到瘟疫流行就写全民健身,看到干旱洪水就写风调雨顺,看到饥馑就写掉在蜜缸里觉不出甜。他真心真意地这样写下去,他珍惜党交给自己的这一管笔,别人做不到的他做得到,别人写不出激情的他写得出,这还不行吗?“文革”以来,他还到处讲话批判刘绍棠、流沙河,批判完刘绍棠带馒头下乡他就去出席县里为他举行的便宴,问题不在于刘绍棠吃馒头他吃米饭和溜肉片还有侉炖鱼,问题是他吃是为了接受党和人民的鼓励,把一管笔献给无产阶级贫下中农,而刘绍棠吃了馒头跟着资产阶级走。讲完了这些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别人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他走上写作道路是学的刘绍棠的样儿,连有些套话也是学着刘氏风格……可谁让你刘兄走错了路了呢,就别怨我赵二哥口角无情啦!

    从安装上电话他就等待首长的接见,听说首长喜欢深夜工作,从此他不敢大睡,最多是和衣而卧。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星期又过去了,他望着喑哑的电话,急得肚子转筋。

    又过了五天,忽然接到卞迎春的电话,说是首长让他去造船厂写造船工业的路线斗争。赵青山吓坏了,他对造船和路线斗争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然而他知道这玩艺的厉害,他一句话没说就接下了任务。什么叫打鸭子上架?为了革命鸭子就是可以上架,鸭子也可以上天,可以入地,可以像雄狮一样地怒吼狂咬奔突搏杀。革命就是要干那不革命的时候干不成不可能去干连想也不敢想的事。他要求给以更多的指示,要求与卞迎春面谈。卞迎春答应了,到了约定的时间又说是没有时间了,只是给他送来了首长最近的几次讲话,讲话的内容都是谈文艺战线上的阶级斗争,读得赵青山汗毛倒竖,心跳气虚。死也得写活也得写,造船工业上的路线斗争他赵青山写定了,我不写谁写?我不干谁干?我不上谁上?这是考验呀,好比敌人的一个碉堡,首长问:“青山同志,你能不能端掉它?”他当然要说:“请首长放心!”然后扛上炸药包匍匐前进。他虚火上升,嘴角子上起了六个燎泡,下巴颏子上长了一个疖子,痔疮也犯了,大便一次满裤子的血,用赵青山自己的话说叫做和来了一次月经一样。就这样他用十三天时间写出了题为《乘风破浪》的散文诗。原先打算写报告文学,实在没有材料没有体验。为了支持他写作,造船部门的“左”派组织了几十个人向他汇报,有两个汇报者竟然称他为“首长”,美的他如吸了一口鸦片一样熨帖,当然他同时连连摆手声明自己只是首长麾下的一个“小兵”。汇报的架势也令人过瘾,他是当然的中心重心球心,一切调门由他定,众星捧月,笑脸包围,言语顺遂,斟茶倒水,打个喷嚏也有呼应——他一皱眉人人前倾聆训,他一捧腹人人眉开眼笑,他一提问个个连连点头同时细声细气地解释,他一哈欠大家面面相觑同时自动稍息。好哇,敢情就是好哇,舒服哇,敢情就是舒坦哪。他想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这首歌儿来了:“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啊,多么壮美,多么动人,多么稀罕,多么满足,这是生命的酣畅,感情的泛滥,道德的升华,政治的盛典!他感到的是一种生理的愉悦和满足,享受和沉醉!他只是一滴水,他这滴水在领了首长给的任务来到了造船厂听了听汇报,他已经明白了大海的风光!原来以为文学好文学有滋有味有名有利。现在他明白了,文学失去了政治的撑腰失去了权力的支持失去了有组织的推崇,他那个文学是孙子,见到谁都矮三辈!文学是夜壶,谁想呲谁就呲!文学是黄泥,怎么捏鼓怎么是!文学是毛,必须依附在一张老虎皮上!

    啊政治,啊权,权,权,无怪乎“文革”以来整天宣传“权权权,命相连”,无怪乎连忆苦思“甜”还嫌不痛快,竟然改成忆苦思“权”啦。

    在造船厂听汇报舒坦是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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