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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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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像以前躺在病床上一样安静,任由我擦,他薄唇微翕,但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这样的场合,提起阿宙只会火上浇油。我想竭力引开他的注意力,就岔开说:“这梅树不就是梅花坞的那棵?我曾看见过兰若寺九百九十九张仕女图。那么你父皇文成帝所画最美的一张图,会不会就是这梅花呢?你说过,他最爱的倒像是这梅花树的。”
  我一出言,已知道说错了话,那九百九十九张图,是阿宙开锁,领着我去看的呢。我在元天寰的面前,总是显得愚昧和幼稚。他给我机会并肩,我又如何能跟他看到一样远呢?
  他的眉间好像逐渐透亮,有几分虚无缥缈的样子,连声音都是浅淡如烟:“你猜对了。父皇画得最好的一张仕女图,就在桂宫那个传说闹鬼的殿堂里。画上果真有这株梅花树,可是还是有一位不知名的绝代佳人。等你跟朕回到宫城,朕可以陪着你去看。宫闺事秘,朕对前代事毫不关心。只是今代的宫内,依然暗潮迭起。”
  我直视他,他的目光深湛而微凉:“朕初次成婚的时候才十二岁。当时是傀儡皇帝,母子兄弟受制于人。人家吐唾沫在朕的脸上,朕还要笑。而且要等人家走后,才可以到僻静的角落擦掉。皇后比我大五岁……那桩婚事之恐怖内情,朕此生绝不愿说给第二个人听。四年以后,朕彻底肃清朝内,她同她父亲一样只能自裁。几个月后,朕为联络大族,聘入两位昭仪。第一个,不久就被毒死。朕为此忌惮后宫,停止选秀。第二个,朕也谈不上喜欢,她因怨怼而私自削发,便引发了昭仪转入尼寺的重大事件。朕在与女人事上,从此恶名昭彰。那时朕还不到二十岁。”
  我听他说,只觉得身心俱浸入了冰窖,唯有鼻子酸楚。我在皇宫内长,这些民间以为骇人听闻的事,在我们皇家子女乃是司空见惯。可是我还是为他难过。
  他扬起下巴,微微冷哂:“当然,朕天生就非仁君,也无所谓后人的口诛笔伐。记得五弟还是个小孩儿,跟着朕住在太极宫,晚上他说:哥哥,哥哥,以后让我找个自己欢喜的女孩送作堆,好不好?朕答应他:好。弟弟有了喜欢的好女孩,就来告诉朕。因为那时朕以为朕从此有足够的力量让他在感情上追求。五弟三次拒婚,事不过三,崔氏女是第四个,他以此决绝方式向朕说明了他的心意。朕片刻前狂点梅花,也悔配给他崔氏。对他这个人,朕本来最该明白,而不是由上官来提醒朕。可是,朕如今也在雾山中。朕选了南朝公主,婚事已昭告天下。五弟却在三千水中,只恋那一瓢。即使让他去西北,朕对京城内的流言,飞书置若罔闻,此结依然在他的心里,还有在她的心里。人世沧桑,朝野战争,朕在弱冠之年,就早已老尽少年心,又该拿少年们如何是好?”
  流言?我脑海里顿时掠过在柔然军营中,六王对我所说的话。我和阿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固然是清白的,可是我无法直面元天寰说我和他从无瓜葛。我想起四川时共处的日夜,还有在漫天大雪里的拥抱。一时间理智都化成了冷汗,感情变作了惭愧。元君宙,在和我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是不顾一切的少年。他在四川那样的浑水和危险里,还直说自己就叫阿宙。他在元天寰带我出川过剑门关的时候,还要拉着我亡命天涯。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在拖累他,害了他……
  我情急之下,泪水夺眶而出,我望着元天寰嗫嚅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他侧脸,继续细心勾画图画上仕女的轮廓,他的肩膀沉下,轻声说:“你说没有,便是没有。但腊月十二他的行事,你原是知道的吧?所以你今日显得如此之美,在朕的身边如此的从容。朕本来只想画一棵梅花树,但因你早上在晨光中恬淡的笑容,朕几乎信了你,以为你终于放下了过去,乐意给朕的生命一段奢侈……”
  他怎么会这么想?我实在不知道阿宙的所为。我想要辩白,我今天起床时候,真的是下定决心愿意放下过去的,但我实在说不出话来。我……我的胭脂泪落在宣纸上,糊了几个斑驳的圈。我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对我直说。……我真的是……你……”
  他终于放下了笔,挺起身来,俯视着我:“光华,你只有十五岁,朕愿意看到你真的哭,而不是假的笑。但你现在最要面对的不是元天寰,也不是帝国,而是你自己。元君宙,他要面对的倒不是自己的内心,而是自己太尉王的职责,还有内外的虎视眈眈。朕在昨日已秘密收回存于兰若寺的诏书。你来漠北那晚,说到殉葬的事情,朕又想到了那份诏书。其内容机密,但朕现就可以告诉你:朕若真有不测,以五弟赵王元君宙继位,以南朝公主炎光华为皇后。”
  平天响雷,我住了哭,抬头看他,他竟然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容:“不过,既然朕活下来,那份诏书,就只能被销毁了。除非有人让朕在婚前驾崩,不然你一生,只能跟着朕这样恶名昭彰的男人在一起了……不错,我元氏皇族在草原游牧之时,确有兄终而弟收继嫂的婚俗。但如今汉化已久,对朕这样的皇帝,更绝无可能。”
  我只觉得排山倒海,都是他说的一个个字。元天寰这个男人,狠起来比谁都狠,但是他的残忍黑暗中,却又时刻存有一丝光亮的缝隙。我不怕他的狠,却怕他的那道缝隙,逼得别人无处可逃。
  我抹去眼泪,拉住他的袖子:“天寰,你听好了:在宫廷里,皇帝能拥有爱,是一份属于最高贵男人的奢侈。而在这个乱世,能够在从一而终,也是女人的奢侈。你选我为皇后,并没有错。我有许多缺点,不是生而知之,也不能善解人意,但我绝不会玷辱丈夫和父亲的名誉。言语,有许多都是骗人的。我不会再说,以后我只会去做。”
  他凝视我,似乎有一瞬间的眩惑。我一鼓作气的说了那段话,微微喘息。
  他的眩惑转眼就无影踪。他没有任何回应,而是慢慢的坐下来,脸色平静,继续画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换了一支笔,旧笔头已秃了。
  我按了按胸膛,向他低头道:“我脸上的胭脂不成体统,请准许我暂且告退。”
  我正要走,董肇佝偻着身子到了帘外:“皇上,郑太傅,崔僧固大人,中山王都到了长乐宫了。”
  “知道了,朕要等明日再见。即刻将朕封崔僧固为吏部尚书的旨意发下,另外传朕口谕:崔惜宁,德才兼备,为华族淑女之范。既然是五弟的义妹,也是朕之义妹,即日加封为彭城君。”
  “遵旨。”
  “五弟来了没有?”元天寰口气温和。
  董肇隐隐一瞥我:“没有来。”
  “嗯,下去吧。”元天寰靠向胡床,似乎要睡一会儿。
  我不作声,开帘走到回廊,天色晦暗,我因考虑自己脸上泪痕狼藉,低头快速,还用帕子遮住了半边脸。一个宫女经过,似乎捧着一些书卷,我掠过她。
  我走了一会儿,忽然心里一拧,似乎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被我错过了。我细细的想,白天我所见的宫女,还有这个宫女,怎么也都是一起的。我不见她脸,为何要……?
  不,那些宫女,穿青色的丝履,而这个女人,裙下却穿着一双羊皮的靴子……
  我想到这里,飞奔向元天寰那里。
  元天寰果真在瞌睡。而那个宫女呢?我迈步,风吹檐铁,似起杀机。有人在呼吸。
  瘦长的影子,一把寒光之剑,当我意识到她在哪里,已经太迟了,那剑直接刺向皇帝。
  我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拦住剑风。
  那剑疾驰而来,劈开虚空,剑尖划破了我的皮肤,我向后倒下,一种冰凉袭击了我。我丝毫不感到痛,我张开嘴,那宫女已然倒下,她的胸口是一把短匕。
  是元天寰?他好像已经拦住了向后倒的我,但我没力气站起来,我困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望向那个冰人。它融化了,好像在笑。又像在哭。
  泪一滴滴落入金盘,红色的,却原来是血。我的血?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简直就无法呼吸了。我只感到冷,剑尖在我的皮肤里,冷。
  这时,有温热的唇压在我的唇上,渡给了我一口气。
  天塌地陷,那人似也可挡。他说:“你没事。因为我不准。”
 

  番外:江南青

  初夏,烟雨,江南,碧芜千里。
  有个小儿蹲在江边,哭红了眼。一顶斗笠,忽飞上了岸,正落在他脚旁。
  “喂,送给你遮雨。我家先生问:你为何要哭?”北方口音的汉子声如洪钟,把小孩吓了一跳。
  小孩住了哭:“我没有等到人……伤心了……”他揉揉眼睛,不由愣住了。
  亭亭画舸,那青衣的少年儒生正单衣试酒。他旷世秀群的眉目,半忧半喜。浆声绿影,他稳稳坐着,似不管烟波和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等?上官轶只笑了一笑。他拄着竹杖步入船舱,片刻凉梦到西州。醒来,又是孤身一人。
  他在世界上这二十年,等过的人屈指可数。有等到的,也有没有等到的。
  第一次漫长的等,是在他五岁时。他还记得洛阳城繁花满枝,父亲说:“轶儿,在这里等我。”他的父亲上官皓,是曦朝退隐的尚书令,美容止,性刚直。父亲被人约到这所名园的深处,像是要谈什么紧要事。上官轶生来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爱嬉戏,便懒洋洋的等。虫儿爬上他的木屐,他伸出玉白的脚趾让它通过。春风如扇,上官轶长长的睫毛被风吹动。
  他的母亲是南朝人,所以上官轶才会穿木屐,这使他常被亲戚的孩子们取笑。虽然母亲是天下第一高门琅玡王氏出身的才女。但因她一意孤行的嫁给北朝使节上官皓,被指责为“淫奔”,南朝王家也根本不认上官轶这个外孙。小小的上官轶精致如璧人,读书如有神助,但却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大家不过开玩笑叫他一声“南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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