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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5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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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饿!饿!我饿!”

  “不要哭,我弄东西给你们吃。”

  张成仁安慰了孩子们几句,就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家里柴火早已经烧光了,只好劈家具当柴烧。开水烧好后,他先端一碗送到父亲床前,请父亲就着开水吃点干馍。近两三天,老头子的身体比先前更差了,看见儿子送开水来,就挣扎着从床上靠起来,说道: 

  “你不要多为我操心。我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也是该死的人了。看来这次开封被围,不是短时间能够了结的。等到开封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城会不攻自破。”他又压低声音说:“围城久了,说不定城里会有内变。不管怎样,你要把小宝照顾好,咱张家就有希望。你媳妇是个贤慧人,宁死你们不要离开。你们一起千方百计保住小宝,我们张家就不会断子绝孙。我是家中累赘,你不要太管我。我早死一天,你们可以少操一份儿心。你们,儿呀,要好生照料小宝!” 

  张成仁听了,十分难过,一面哽咽,一面拿话安慰老人。老头子吃了几口,就不肯再吃了。张成仁又回到厨房,端了两碗水,让招弟和小宝也起来喝水、吃馍,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自己也用开水泡了一些馍吃。一面吃一面想着父亲刚才说的话,暗自伤心,流下了眼泪。后来他随手取了一本书,一面看一面圈点,左手仍然拿着那个黑馍慢慢地啃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小宝正站在他的身边,两个圆眼睛直溜溜地望着他手中的馍。小宝的后面站着招弟,招弟旁边是那只小花狗,眼睛也都望着他手中的馍。特别显得可怜的是招弟,这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能同弟弟相比,弟弟是男孩,自己是女孩,所以什么事情她总是让弟弟。刚才,父亲把母亲留下的黑馍给了她和弟弟一人一个,弟弟没有吃饱,她也没有吃饱,可是她还是把自己的馍分了小半个给弟弟。如今见弟弟站在父亲身边,望着父亲,她不想过来,但又忍不住,也站到弟弟后边来。张成仁望着孩子们期望的眼睛,便把自己吃剩的馍又分了一半给小宝,另一半给招弟。小宝接过馍,立刻说道: 

  “爹,你的馍上有许多墨汁。”

  张成仁低头一看,果然有许多墨汁,是他刚才看书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将砚瓦中的墨汁当成了往日吃惯的辣椒汁,用馍蘸墨汁吃了几口。他哄着孩子说:

  “小宝,你吃吧,吃了墨汁读书心灵,长大就能考取功名。吃吧。”

  小花狗在张成仁分馍时几次摇动尾巴,但最后发现没有它的份儿,失望地走了。

  孩子们也跑了出去。张成仁继续看书,感到肚中十分饥饿。他知道香兰另外还藏着馍,那是她平时自己省下的一份,但是他不愿动它。心中饿得发慌,只好再喝些开水。

  时间慢慢地过去,日头移到正南了。以前,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自己一直在饿着。孩子们虽然早上吃了一些馍,现在也饿得有气无力,不愿意玩了。招弟一声不响地坐在屋角。小宝不时地向张成仁哭道:“我饿!我饿!”他只好把小宝搂在怀里,拿些别的话哄他。 

  中午过去了,母亲、妻子、妹妹都还没有回来,到底领到粥没有呢?他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妈妈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也很弱;妻子和妹妹都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到了那样人山人海的地方,会不会出事呢?于是他又走到大门口,打开大门向胡同中张望了一阵。她们仍然没有踪影。他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里屋,想看书,看不下去。 

  大约未时过后,他忽然听见前院有叩门声,赶快跑出去把大门打开,果然是母亲和香兰、德秀回来了。霍婆子没有回来。母亲是由香兰、德秀搀扶着回来的。张成仁见状,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把母亲搀住,扶进堂屋坐下,忙问是怎么回事。香兰和德秀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他才知道在开始领粥的时候,人群一拥向前,将母亲挤倒地上。幸赖霍婆子竭力相救,才爬了起来,但已经被踩伤了。德秀也被人群挤到一边去了,只有香兰拼命挤上前去,领到了一碗粥,三个人分吃了。霍婆子也领到了一碗粥,倒在她们的碗里,让她们带回给爷爷和孩子们吃,她自己又拿着空碗挤向前去,说是要再领一碗带回来给王铁口的老婆吃。 

  这时老头子从里间床上爬起来,拄着棍子出来。一见老妻伤得很重,不禁哭了起来。成仁、香兰、德秀也哭了起来。招弟和小宝也偎在香兰的身边哭。香兰边哭边把霍婆子给的那碗粥又分成几份,捧给公公一份,剩下的给了丈夫、小宝和招弟。 

  回到自己的房里,她感到浑身无力,头晕心慌,只出虚汗,便靠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张成仁回到房里。他知道香兰累了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饿昏了。他的心中十分难过,责备香兰不该总是把自己的一份馍省下来,偷偷地塞给他和小宝。但他不敢大声说,怕被父母听见。香兰比刚才更觉头昏,两眼冒出金星,听了成仁的抱怨,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藏着黑馍的地方,仍然不愿去取。趁着张成仁又走出去的当儿,她走到一个瓦缸旁,从里边抓起一把糠来,放在碗里,用凉水拌了拌,吃了下去。尽管那糠难以下咽,但吃下去后,过了一阵,头昏就好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冒金星了。后来,张成仁又回进房来,见她稍好一点,含着泪对她小声说道: 

  “小宝娘,看来爹的病不会好了,也许活不多久了;娘给踩伤,看来也很难好起来。如今最可怜的是小宝。一个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何能够让他饿着?他是家里的命根子啊!”

  香兰悲哀地望望丈夫,说:“我们两个也不一定能逃过这一劫。没有了大人,孩子怎么过活下去?”

  成仁说:“不管怎么,咱们总得让小宝活下去。只要留下小宝,咱张家就不会断根。”

  香兰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忽然愤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把咱们百姓也拖在里头,叫咱们怎么活?”

  成仁从来没有听他媳妇说过这样的话,感到吃惊,问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谁告你说的?”

  “领粥的时候,大家都纷纷这样议论,说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苦了咱们小百姓。”

  “小宝娘你可不要乱说!姓朱的是当今皇上。我们读书人总要有一个忠心,宁死不能对皇上有丝毫怨言,君君臣臣,做臣民的只能讲一个‘忠’字。”

  香兰不敢分辩,心里总觉得这个“忠”字十分渺茫,不能当饭吃。可是她自从结婚以来,没有违背过丈夫的意思,所以尽管心里有许多疑问,也不敢说出口来。

  官府在东岳庙施粥,一共三天。第一天,老弱和儿童被践踏死的有几十人,挤伤踏伤的有几百人;很多人等了一整天,领不到一碗粥,倒卧路旁,呻吟哀号。第二天,黄澍派出一名典史,率领乡约五人、社长一人、吏目三人,带着许多衙役和丁勇,维持秩序。但情况仍然很乱,挤倒挤伤的人还是不少。初九又施了一天粥,以后就停止了。 

  在初八、初九这两天,香兰又随着霍婆子半夜就往东岳庙去,先占好地方,守候在粥厂前边,所以每次都抢到了一碗粥。但是妹妹德秀从第二天起就不愿去了,她没有说出原因。父母因为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勉强她去。霍婆子和香兰心照不宣,都知道一定是在昨天向前挤的时候,有什么年轻男子趁机会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所以这姑娘宁愿饿死也不愿再去。 

  施粥停止以后,开封百姓更加感到绝望。其实并不是他们能够靠着施粥活命,而是因为这施粥一停止,就意味着开封从此进人了绝粮的可怕时期。过了一天,官府要搜粮的谣言传遍全城,有些地方确实已经开始搜粮,现在除了个别达官贵人和有钱有势的乡绅之外,一般平民百姓,包括一些殷实人家,人人感到恐慌,担心什么时候会来搜粮,把秘密贮存的救命粮食都搜去,大家就只好饿死。 

  张成仁家中的粗细粮食不到一石,大部分是在义军重新围攻开封后,设法抢购来的。如今要搜粮的风也吹到了他们这里。当天夜里,趁着更深人静,张成仁夫妇将这些救命宝贝装进缸中,埋到地下。夫妇两个都是久饿之人,身子无力,加上成仁又是一个自幼读书的人,没有劳动过。所以等他们在茅厕的墙根下挖好坑,埋下缸,又填上土,天已经亮了。成仁累得直喘气,浑身虚汗,回到屋中,跌在一把椅子上,叹口气说: 

  “唉,要是老二在家就好了。”

  香兰说:“他们守城,五天一轮。他已经去了四天,今天该下城回来了。”

  正说话间,临街大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随即又传来王铁口的咳嗽声。香兰赶紧跑出去开了大门。王铁口手上拿着两个馍,走了进来。这两个馍比较白,原来是昨天他上藩台衙门卜卦,临走时人家送了他几个馍。在目前,送馍的事已经很难得了。他把两个馍递给香兰。香兰连声道谢,赶紧把一个送到上房,留下一个,准备让丈夫、小宝和招弟分吃。 

  张成仁给王铁口倒了一碗开水,问道:“铁口大哥,你去抚台衙门卜卦,到底吉凶如何?开封有无要命风险?”

  王铁口哈哈大笑,说:“老弟,目前我们都不晓得开封将会如何。实话对你说吧:卜卦有时准,有时不准。要真是那么准,卜卦的人都可以做官了,何必还来摆摊子?你问开封将来有没有破城的危险,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说,到时再说吧。不过我对那些做官的富人说起来,总要找些吉利的话安慰他们,使他们宽心。如果我说,李闯王必进开封,那岂不是惹祸上身?我们都不是很久的人了,何必那样自找麻烦呢?这是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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