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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的女儿-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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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话题真是少儿不宜,”他扶住额头,晃了晃脑袋,“你要睡觉么,我把床让给你。”
“你呢?”
“我看会电视再睡,我睡沙发,跟上次一样。”
“我跟你一起看会电视吧,我也不困。”我说,从他腿上爬开,跌跌撞撞的跳到地上,“你有好看的碟么,我们看碟吧。”
“也行啊,你自己在抽屉里找找吧。”
我兴致勃勃的扒拉着抽屉里一堆花花绿绿的碟,都是一些老片子,李连杰啊,成龙啊,我从其中翻出一张,“《游园惊梦》,讲杜丽娘跟柳梦梅的么?”
“不是,好像是王祖贤跟日本的一个女的演的,讲一个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还是什么的。”齐楚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揉着太阳穴。
“那就看这个吧。”我说着,打开DVD。
于是我跟齐楚就这样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像一对夫妻那样,安静的看一部老片子。
那柔曼婉转的昆曲儿真好听啊,“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我看见那个叫翠花的女人站在枫叶下面,那枫叶遮天蔽日的,红的轰轰烈烈,我忽然就想起我和明彧曾一起坐在大沫河边,我的视线穿过他的头发,看见远处的蓝天和白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样的景色。
可是那个女人后来哭了,她重新沉溺在鸦片的香味里,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梦,梦被惊起的时候,人生的路已然走完。
我哭的一塌糊涂。
“不会吧,这种片子都能看哭,我都快睡着了。”齐楚无可奈何的叹着气,“不早了,明天还得上课呢,去睡觉吧。”
于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给我擦了眼泪,给我盖好被子,然后自己走回客厅里,睡在沙发上。
后半夜的时候,我赤着脚爬下床,我看见齐楚已经睡着了,窗外下着雨,他卧雨而眠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妈妈,因为我最喜欢下雨的时候窝在妈妈的怀里,听她给我讲那个她讲了一百遍的雪人儿的故事。
“雪人儿勇敢的冲进火里,抱起昏迷的小白兔,可是大火在融化他,他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小,终于,他把小白兔放在地上,喘着气,融化成一滩洁净的雪水……”妈妈的声音慢悠悠、清凉凉的,真好听啊。
我蹑手蹑脚的爬上沙发,把齐楚的一只手臂拉开,枕在上面,然后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偎依在他的怀里,他的心跳那样稳重,那样有力,他的怀抱那样温暖。
“你不是吧……”他被我吵醒了,惊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你要劫财还是劫色?”
他的一只胳膊被我压着,跳了一跳没有跳起来,只好重新躺回去,我说:“我睡不着,你抱着我。”
“靠,我会坐牢的。”他恨不得哭天抢地。
“别躲了,再躲我就摔下去了,你的沙发这么小。”我说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我觉得你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那个小女孩。”他说。
“可惜你没有里昂帅。”我说,“快睡吧,我困死了。”
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从家里跑出来不久,妈妈就回娘家了,爸爸从他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把斧头要去找明彧算账,但是四姑姑跪在地上拉着他不让他去。后来爸爸反手推了四姑姑一把,他一定是推的很用力,因为四姑姑跌在台阶上,台阶撞上了她的肚子,然后她肚子里那个“大家各取其乐”的产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化成了一滩血水。是血水,不是雪水,他不是那个奋不顾身的雪人儿。
我知道这件事情是在三天之后,这三天我没有去上课,我像一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龟缩在齐楚的家里,拒绝出去见任何人。那天齐楚从学校回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是明彧。
齐楚说:“我看见他站在学校门口一动不动,就问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他说他在找一个叫孙小楼的,我就把他带来了。”
明彧站在一大片阳光里,他还是穿着很普通的牛仔裤和T恤,可他就像下凡的天神,他的眼睛那么黑,他微微侧着头,似乎是在倾听,“小楼,去看看你四姑姑吧,她住院了。”
四姑姑躺在雪白的病房里,她的脸很苍白,甚至有一点枯槁的感觉,连睡梦中都是微微皱着眉的。她最终还是惊动了奶奶,因为一直照顾她的妈妈回娘家了,爸爸躲在家里不肯出门——这一点我跟爸爸倒是很像,遇到事情我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躲起来,仿佛不被人看见就是安全的——除了奶奶,再没人管她,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奶奶在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出奇的平静,她只是一个年迈的母亲,鞠躬尽瘁的收拾着她不懂事却自以为是的女儿留下的烂摊子。
四姑姑很快就出院了,年轻的身体总是很容易就能自我修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以此为借口,肆意的挥霍着,直至殆尽。四姑姑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也没有去过明彧家,两年后她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嫁给了那个曾搞大了她肚子的混蛋。然后他们双双去了南方,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四姑姑从一个试图阅尽千帆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庸庸碌碌的上班族。
这个结局多少让我有些始料未及,我以为她终其一生都会像个吟游诗人一样,且歌且行,然后故作潇洒的把故去的地方称为故乡。不过可能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在她的婚礼上看见她和那个混蛋站在一起——不好意思,我总是改不了这个称呼——四姑姑的笑容洁净而从容,我知道她是幸福的。
四姑姑的故事就此结束了,现在来说说其他人。

有一天,大概是在妈妈走了一个多星期之后吧,明彧坐在院子里,蓍草雪白的花儿犹自蓬勃的盛开着,散发着古怪的香味,我站在树荫下,静悄悄的喂大黑牛吃草。
明彧忽然说:“小楼,你知道么,蓍草是恶魔最爱的植物呢?”
我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手中的一把青草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大黑牛“哞”的叫了一声,低下头,舌头一卷,就把青草舔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据说蓍草长得茂盛的地方,是有恶魔出现的,”明彧接着说,他的声音在夕阳的光线里晕开,就像爸爸用墨斗划出的线,毛茸茸的,“所以,这个地方不太吉利,你以后还是少来吧。”
我的心剧烈的跳着,如遭雷击,“你是在怪我么?”
“你还是个孩子,我怪你干什么。”他微笑着看我,我的影子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的样子,就算记得,也是记得我八九岁时候的样子吧,可是我现在十四岁了。
“明彧,我知错了,”我抓着他的袖子,哀求,“你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冤枉你和妈妈了,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伤心的不是我,”他默默叹气,神色哀戚,“是你妈妈,她养了你十四年。”
明彧微微仰头,看着天空里渐行渐远的白云,“就算你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还是把你视如己出,可是你把她的心都伤透了。”
我睁大眼睛,我知道我抓着明彧胳膊的手很用力,我肯定把他抓疼了,可他只是安静的、悲悯的看着我,倾听我呼吸里的慌乱,“你是我十一岁那年从大沫河边捡回来的,那时候大沫河里的水还没干。你妈妈是不能生养的,据说她在嫁给你爸爸之前流过产,伤了子宫,所以我就把你交给了她……她很爱你。”
“你胡说!”我尖叫起来,推开他,“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忽然想到那天妈妈也是站在客厅里,喋喋不休的重复着这一句“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没有胡说,”明彧说,“那天我抱着你从大沫河一路走回家,很多人都看到了的,你四姑姑也知道。”

四姑姑大学毕业那一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开始了真正的住校生活。妈妈一直没有回家,爸爸学会了做饭,并照顾我,可他做的饭比妈妈做的还难吃。
我一个月回一次家,每一次回家我的心情都是既紧张又渴盼的,我不知道我紧张什么,也不知道我渴盼什么。我还是经常去明彧家,可我对他的感情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了,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十一岁的他抱着我从大沫河一路走回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明丽璀璨的少年,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好的,小太阳花的花瓣落满了他的肩膀,我觉得他像我哥哥。
后来明彧告诉我,我妈妈在遇到爸爸之前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是那场恋爱的结局却异常悲惨,那个男人在妈妈怀孕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并带走了妈妈所有的钱,妈妈从二楼阳台上跳下去,摔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也想摔死自己,是一个给她家里做家具的木匠救了她,并且爱了她。我亲爱的妈妈,她曾和四姑姑一样傻。
再后来,有一天,爸爸在送我去上学之后,坐上了进城的汽车。那一个月我过的十分艰辛,可以用寝食难安来形容,我急切的想飞回家,我想吃妈妈做的菜,我想听她给我讲雪人儿的故事。可是当我真正可以回家的时候,我却胆怯了,我在家门口徘徊着,我心慌的要命,我一次又一次的吞咽着口水,我一次又一次的想:万一妈妈不肯回家怎么办,万一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怎么办。
想着想着我就哭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天黑了,天上飘起细碎的雪花,我脸上的眼泪渐渐结成透明的冰,我推开门。
妈妈端着一个精致的盘子,兴冲冲的说:“小楼,我终于学会做糖醋排骨了,你快来尝尝,是不是比明彧做的好吃!呀,你怎么了,手这么凉?”

我和齐楚成了挺好的朋友,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去看他,我觉得我的酒量见长,因为有一次,我终于把他灌醉了。他喋喋不休的说了很多话,他说他之所以被原来的学校开除,是因为他差一点坐牢,罪名是□未成年少女。他说有一个爱慕他的女学生在他水里下了药,他们上了床,后来这件事被那个女学生的父母知道了,他被告上法庭。整个过程很纠结,后来是他们家散尽家财,那个女学生又以死相逼,才让她父母撤销了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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