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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在爱的边缘:从白天到夜晚-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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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变的镜头将小城的怪人一次次地定格放大。我必须用我的所见所闻记录下两个怪人的举手投足;他们在小城单调的生活中像活的标本一样时刻引起人的好奇。
大美人是老街上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个头挺拔,从来不洗脸,两只颧骨高耸,一笑露出一排光秃秃的牙床。她的丈夫倒是很体面,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偶尔还穿一件白大褂,证明着他的职业,他在小城一家国营理发店理发,被人尊为师傅,大小官员平民百姓谁在他的剃头刀下都得规规矩矩地坐着,喊他师傅,不过,那时的头型也好理,男士一律平头寸头,女士一律齐耳短发。他嘴上经常叼着烟,烟是最普通的牌子:大生产。他的牙很黄,黄渍像蚀在牙齿上一样,永远也刷不掉了,中指和食指也黄着,烟熏的颜色。他的脸总像阴天一样,老街的人谁也没见过他笑,哪怕是微笑。他也笑不出来,面对一个衣衫褴褛、不知脏臭的“大美人”老婆,他的笑从何而来?
大美人冬天的时候也打赤脚,一双破布鞋前边张了嘴,后边掉了跟。她的后脚跟黑黢黢的,就像用钢锉锉过了一样,裂开大小不匀的口子,泛着白肉和殷红的血。她的上衣是件夹袄,袖口全磨破了,是蓝色还是黑色已辨别不清,谁也不愿意去辨别,靠近她就会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大美人喜欢站在太阳地里晒太阳,她经常找一垛矮墙,将后背倚靠上去,眯着眼看天,她那又黑又老的脸一会儿就晒出一层油来,光亮亮的。这时,她就将衣服脱下来,光着脊背捉虱子,虱子大概也喜暖,全部聚集在一起,大美人用手掐不过来,就用牙咬,只听咯吱咯吱一阵响动,虱子的血和肉都沾在了她的牙齿上。如果有小孩子在这个时候去逗弄她,她就会呲牙一笑,披头散发,一嘴血污,活脱脱一只发疯的黑腥腥。大美人怕她的丈夫,不管她在干什么,只要瞄见她丈夫的影子,她就会神经质似的猫一样溜回屋里。
她的丈夫先把门插上,他们住的房子临街,窗户正好对着马路。他丈夫在家里对她干什么,马路上行走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放学回家经过大美人的窗下时,喜欢扒在矮墙上往里看,透过窗子我看到他们的炕上有一只破碗,周围是饭的残渣,里面干干净净,像用舌头舔过一样。我猜想,这是大美人的饭碗。果然,不一会儿,大美人来拿这只饭碗,她那如同鹰爪子一样的手将碗攫住,捧回来稀饭咸菜。大美人坐在炕角,呼噜呼噜喝起来,眨眼的功夫就喝完了。她举着碗,用乞求的眼神望丈夫,丈夫白她一眼,再不理睬。大美人走到饭锅前抄起勺子,饭锅已经空了。她嘴上嘟囔了什么,丈夫劈头盖脸就抡给她几个嘴巴,大美人跑了出来,她看见窗下的我和几个同学,于是拣起石块向我们砸来。就在我躲闪大美人的石块时,她的丈夫追了出来,他揪住大美人的头发往家里拖,由于用力过猛,大美人睁大眼睛,嘴里发不出声音。她终被拖进那个门里,随着门插的一声闷响,吓人的嚎叫开始了。我和几个同学立刻扒着门缝往里看,大美人被她的丈夫用绳子捆住了胳膊,摁在屋门口,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棍狠打她的屁股。大美人发出猪一样的惨叫,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死了?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再也不敢看了。
第二十六章 小城怪人(2)
我慌忙地跑回家,我妈妈正在烧饭。我说:“大美人死了,被她丈夫打死了。”
我妈妈一愣,我就把刚刚见到的情景跟妈妈学说了一遍。妈妈听了松了口气说:“她死不了,经常被丈夫这样打,她不敢喊叫,越喊叫打得越狠。”
此刻,大美人就像一个符号嵌入了我的心灵,我想知道她的一切。妈妈就漫不经心地告诉了我有关大美人的只言片语。
大美人原来不在这座县城,她在邻县的机械厂工作。那座县城盛产板栗。大美人在机械厂是办公室主任,厂里纷传她与厂长有染。她的丈夫原是县城服务公司的负责人,因为大美人的事情在那个地方混不下去了,就到了这座县城。他们有一个女儿,扔在那个县了,听说已经工作了。我妈妈说,她丈夫想跟她离婚,但她精神失常了,法律不允许。长年守着这么一个女人,哪个男人有耐性啊?再说,大美人与厂长的传说是真是假谁也搞不清。丈夫想起来就恶心,不打她才怪呢。
这夜,我一直睡不着。大美人的惨叫不停地响在耳畔,她真的活着吗?第二天一早,我就上学去了,经过大美人的门口,门吱地响了一下,大美人走了出来,神情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裤子上有了无数的碎洞,从碎洞里露出身上一块一块的紫斑,那一定是她丈夫昨天打的。大美人你的命真大,我暗自为她庆幸。
老街还有一位怪人,叫吴茎乐。他住在县城唯一的一座中学里,偶尔见他经过老街,个子瘦长,青面白牙,头发长而卷曲,像非洲人一样。他的青面是长年积下的黑垢,听说他来到这里都没洗过脸,他的手也是黑的,像在炕洞里蹭过一样。每逢他出现,老街的孩子就追在他的身后,扔石头、吐唾液,喊叫他的名字,他就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依然低着头走他的路,不一会儿,手上拎着一袋炸果子走回来,仍是不闻不问路上的一切。我混在同伴中,追逐打骂他一阵,直到他脏黑的身影消失,对他反倒有了一种神秘的关注。他从哪儿来?为什么成了这样一副样子?是谁使他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我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教室里上课,眼前总是晃动着吴茎乐的身影,我常常对老师在黑板上的讲解一无所知,黑底白字并不能告诉我想知道的一切,我身旁的人和事或许就是我未来人生的标本。我注视着黑板,就像注视着一张脏黑的脸,我跟这张脸对话,询问我想知道的一切。
“你从哪儿来?你是大学毕业生吗?你有知识,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样子?”
……他缄口不回答我的问话,一双失神的眼睛投给我木然的光束。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我的幻觉里消失,我的神经抖地一颤。这时我听见老师喊:“黄蓉,你抬头看黑板。”
我这才把目光射向黑板,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摧毁。是我们课本上的新课生字,我因为没注意听,两个字只认识了一个“摧”,“毁”就念不出来了。老师偏偏让我念,我极力追忆方才同学们的发音,不知怎么就冒出一个屎字,“摧屎”——我大声念了出来,教室里“轰”地响起一片笑声,我的耳畔就像有两盆炭火烧烤,羞怯的脸再也扬不起来了。
放学的路上,同学们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喊:“摧屎!摧屎!”糟糕,这千万别成为我的外号。我们班已经有许多同学有了恰如其分的外号:比如“大眼贼”——一个眼睛过分大的女同学;“小耗子”——一个相貌如老鼠的男生;“小母牙子”——一个上牙床没长牙齿的女生……这些外号被男生和女生愉快地咀嚼,深深刺激着某些同学的自尊。我真害怕,这灾难会赐给我。于是我拿定主意,任由身后的同学怎样喊叫,我就是不回头,只要我回头搭腔,我今后的名字就是“摧屎”了。
我像个被追撵的小鸡逃回家,我妈妈正在门口晾晒被子。她见我神色慌张的样子,就说:“怎么像个逃兵似的?”我没吭声,径直奔进屋里,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将“摧毁”两字一遍一遍写在本子上。
我妈妈收好被褥,就站在我身旁。此刻我特别讨厌妈妈,她怎么这么敏感啊,她站在我的身旁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用她管,我能管好我自己。妈妈见我一遍又一遍写“摧毁”两字,敏感地问:“是不是上课走神让老师罚啦?蓉儿啊,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可真对不起妈妈呀,妈妈受这么大的累都是为了你和松儿啊!……”
我白了妈妈一眼,觉得她唠唠叨叨真无趣。妈妈没看见我的白眼,我就继续写字,我已经完全彻底熟悉了“摧毁”两个字,它就像我的头发一样自然地贴近我的头皮。
“摧毁”两个字很快成为记忆的沉淀,而吴茎乐的形象仍然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尽管我是为他才把“毁”读成“屎”,可这不愉快的顿号却使我无法放弃对他的惦记。
每天,我在上学的路上左顾右盼,我盼望他的出现,证明他还活着。小城的怪人给小城增添了怪异和新奇,这怪异和新奇浓缩了小城生活的侧面。不久,吴茎乐死了,说是在他的宿舍饿死的。
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眼前都晃动着一个青面白牙的怪人,他的手里拎着一袋炸果子,那果子喷香。我嗅着喷香的果子,就像唤着一个委屈的灵魂。那灵魂四处喊冤,捕捉着替身。我恐怖地一惊,忽然发现自己的大脑渐渐丰满,我已经长大了。

第二十七章 颤动的酒杯(1)
这个古老的县城面貌如旧,而我已从小学步入了中学。县城中央的清泉在阳光下闪光,清晰地映出四周的景物和树木的平静的阴影。这眼清泉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此泉为平地涌泉,泉水清澈见底,长流不息。据说有7只大铁锅扣在泉眼之上,清乾隆年间修筑了石栏,并立碑纪念。县城没有改变,而我自己是完全改变了,我的个头已如一株挺拔的向日葵,我的前胸悄悄丰满,两只乳防如同两只圆圆的酒杯。在我的面前,在我和县城的景色之间垂下一道疏远的帷幕,我的心再也不能安分而满足地禁锢在这个为土墙、清泉和低矮的平房构成的小县城里了。尽管有一根坚韧的带子联结着我和这个地方,但我绝不安于在这里永远地生长,我的心热烈地渴望冲破狭隘的空间走向遥远的世界。当我怀着一种特殊的悲悯俯瞰县城的时候,我个体的生活愿望,我父亲的话语,我所崇拜的名言——涌上心头。父亲黄启蒙经常在月光下吹一只黑管,那曲调儿我熟悉,是现代芭蕾舞剧《北风吹》。夜深了,屋里的窗户都已关闭,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静听父亲的吹奏,那明快的乐声仿佛泉水流过我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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