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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2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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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过柏杨的着作没有?』对方如果看过,他就问对方的感想,如果感想相同,他就要他们捐款,十元、二十元、五十元……如果感想不同,他就认真的跟对方讨论。如果对方没有看过,他就一套一套的送出去,要他们阅读。多少年来,无论聚会的地方多远,无论刮风下雨,他都要抱着一大堆你的书赶去,从没有间断。」
   「捐到的钱,」咪咪女士说,「都寄给当时在壁斯堡的孙观汉。」
   「中国人的猜忌心很重,」于摩西先生说:「有人警告他:『你怎么能相信孙观汉,他或许拿去自己用了,辜负你一片好心。』张子全说:『从孙观汉苦苦营救柏杨的文章中,可看出他的高贵品德。而且,敬爱柏杨的人,不会有坏人。』」
   我感到惭愧,在我漫长的人生历程中,不知道交到多少,最初甜言蜜语,后来反而伸出毒手的朋友。
   「一九七六年,」于摩西先生说,「我们一群年轻人,再也忍耐不住,终于结合成一队,浩浩荡荡,开到洛杉矶领事馆呈递抗议书,抗议对你的迫害。领事馆里的人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我,当场教训了一顿,大概是说我们被人利用了之类。没有被认出的朋友,也平安不了几天,因为领事馆照了像,他们的家长立刻从台北传来压力,吓得张子全从此不敢回国。告诉你一件事,吴新一教授发表了几篇营救你的文章,他夫人江佑贤回台北时,就被治安单位传讯,要她转告她丈夫;多作研究、少为叛乱犯抱不平,吴太太全家都吓坏了。」
   于摩西先生显然不知道吴新一先生跟我,在我出狱后相认。灯光下,我似乎已看到「公车上书」千古如一的景观,一批手无寸铁的高级知识份子,为了良知和爱国,不惜孤注一掷。
   「可是,」于摩西说,「自从你一九七七年出狱后,张子全便不再谈你了。一九八一年,你来洛杉矶,他曾买票去听你讲演,我们问他:『你为什么不上去自我介绍。』他说:『拥上去跟他握手的人太多,我只要看他平安就够了。』我们怪他,大家都希望有一天你们相会,使你知道有过这件事,不管是多少年之后。」
   我激动得站起来,上天在责罚我,我竟不能当面向他道谢。在入狱前,跟孙观汉先生虽不认识,但我们总是通信,而张子全先生,却连信也没有。一九八一年在洛杉矶讲演,竟不知道台下听众中,有我的恩人,假使我知道,我会奔下讲台,大声呼喊,张开双臂拥抱他。想不到这么多朋友为我的灾难,分担这么多痛苦,血液在我身上沸腾,我要立刻见他,我打算勉强主人开车送我一程,我要亲口说出我的感恩,像我和孙观汉先生一样,在我们的余生中,永不相忘。
   「他现在在那里?」我迫不及待的问。因为我忽然想到他可能已远走天涯。
   「洛杉矶。」
   「那太好了。」我说,「我要见他。」
   于摩西夫妇们沉默了一会,灯光摇曳,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住什么地方?」我追问。
   「Rose Hill!」
   「啊!」我惊叫,我去过那里,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我宁愿保留一线希望。
   「当管理员?」
   「不,」于夫人咪咪说,「在那里安葬。」
   于摩西先生看出我的震撼。
   「一声散弹枪响,」他说。「结束他的一生。」
   「什么时候?」
   「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
   他记得这么清楚。显示出他们友情的深厚。
   「我们参加他的葬礼,大家都哭了。」
   「为了什么?」
   「爱情。」
   我长长的呻吟。
   「张子全跟一位已经分居,而又已经签字的离婚女友相恋,二人决定结婚。」
   我不明白为什么发生如此巨变。
   「女方受到压力太大,超过她所能承受的程度。她跟那位已离婚了的丈夫,都是权贵的子女,双方家长──严格的说,是女方家长,为了政治利益,强迫他们结合。当离婚书签字后,老爹从台北打长途电话,在电话上软硬俱施,甚至向女儿哭泣哀求,使女儿精神恍惚。」
   「我推测,」我说,「攻击张子全的恶评,如倾盆大雨。」
   「你推测对了,他就死在忽然变卦了的女友面前。」
   我打了一个寒战。
   「张子全是逢甲学院水利系,一九七一年毕业的,他是他家的老么,上有父母,他父亲当过国税局长,更有高龄九十余岁的祖母──直到今天,他们都仍在人世。张子全十分孝顺、想不到却给两代老人带来伤痛。」
   「那女友呢?」
   「仍回到她丈夫的身旁。」
   一阵沉寂。
   「他做了一件傻事。」我扼住自己手腕。
   「他做了两件,」于摩西先生说,「一件是为你。他的性格使他愿为敬爱的人牺牲。」
   夜很深了,我像从刑房走出来的囚犯、软弱而发抖,我和香华走回木屋、游泳池的水在如同白昼般的灯光下,清澈见底,彷佛要洗净人间惆怅的心思。
   两天后,我离开洛杉矶,回到台北。直到今天,我不知道张子全先生的相貌,也没有见过他的字迹。使人生更多一件遗憾、最遗憾的是,我没有到他墓地。容我下一次吧,下一次,我到洛杉矶,我会去Rose Hill,向这位亡友致祭。我相信灵魂永在,我会焚化这篇小稿,九泉有知,你会看到,请接受我迟来的感激之情。
   然而,我们抱怨你,不是抱怨你为情自杀,人,总是要死的,能为一时之爱而死,本身亦有价值。我抱怨的是,你不须摧毁使我们成为好友的机会。
   我们从不曾相聚,所以不能称离别。我们从不曾分开,所以不能称永诀。然而,幽明却是如此相隔,在还没有前往坟头之前,请先受我一拜。
   感谢于摩西先生夫妇的安排,感谢当时向领事馆冒险请愿的朋友的热烈。云天不断、情义常流。
   ──一九八四?十二?二○?台北《向前看杂志》
   ──一九八五?一?十六~二二?洛杉矶《论坛报》
   
   
   哀江南
   江南遇刺的当晚,我正在爱荷华,朋友打电话告诉恶耗,当我终于被说服相信这是事实时,我握住电话筒,呆在那里,浑身一直发抖。脑筋只记得一件事:两枪射中前胸,一枪穿脑。
   我先前不认识江南,他为了营救我出狱,七○年代时,曾到壁斯堡拜访过孙观汉先生,而且写过不少呼吁的文章。一九七九年,那时我还不能出国,香华于出席在韩国举行的世界诗人大会后,前往美国,就住在江南家。而我于一九八一年前往美国时,与香华一同住在他家,我们才见第一次面。他给我的印象是,生猛、正直、豪爽、热情、乐观,声如洪钟,话如连珠。他对国民党和共产党,同样猛烈抨击,他唯一的愿望是看到祖国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我们立刻成为好友,但我们也不断辩论,当他辩论不过我时,就用他那一种特有的爽朗大笑,作为结束。他否认他是「柏迷」,他说:「我只是打抱不平,对任何人都是一样。」而他最特殊的是,改不了传统的饮食习惯,一早起来便吃炸酱面,我对这不能适应。
   今年(一九八四),我和香华到爱荷华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八月底抵旧金山时,没有住他那里,但我们仍然会面,他说他要去云南收集龙云的资料,又向我探询在台北出版《吴国侦传》的可能性。随即匆匆分别。一个月后,也就是凶案发生前几天,他打电话到爱荷华,告诉他已归来,然后,「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他说:北京「友谊出版公司」要出版《柏杨版资治通监》、《皇后之死》、《帝王之死》,以及香华的《不眠的青青草》,共十九本,每本版权费美金一千元。
   「你写个收条给我,」他兴奋的说:「他们用外汇付美金支票,信件往返一个月,你在美国正好派上用场。」
   我告诉他我不能收下这笔钱,更不能写下收据。
   他思索了一会,说:
   「这样好不好,因为《通监》每月一册,那就是说,你以后每月有一千元美金进账。美国的一些华裔知名之士,在河南郑州创办了一所黄河大学──这是中共建国后第一所私立大学,你是不是可以把这笔钱设立一所奖学金。」
   我当然高兴我的故乡子弟能得到鼓励,但仍是刚才叙述的,我不能作任何表示,因为我没有权力处理不是我的钱!
   他大声说他会在不违背我的立场下,促成这件有意义的事。
   两天后,传来他的死讯。在来往吊唁电话中,知道他早已把这件事告诉黄河大学美方负责人。江南夫人崔蓉芝女士说:「江南好不高兴,几乎是见人就宣传,并附带赞扬你慷慨,他估计一九八五年底,至少有三万美金,他说:『我能捐出这么多钱就好了。』」我万分惭愧,我是在「慷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江南开吊那天,各方友好齐集旧金山,据我知道的,李黎从圣地牙哥、薛俊枝从洛杉矶、许达然从芝加哥,遥远奔丧,在灵前哭成一团。而我当天正随着各国作家,集体前往芝加哥,不能分身。
   十一月三十日,国际作家写作计划结束。我和香华本来直飞洛杉矶,由洛杉矶直飞台北的。特别改道旧金山,十二月一日下午,我们抵达我们曾经下榻,蒙受招待的江南幽静家屋,蓦然在望的是江南含笑的遗像,和香案上供奉装着江南骨灰的一个小小的蓝花瓷坛。两个孩子都大了,蓉芝已熬过可怕的冲击,我们焚香鞠躬,江南,永别!
   蓉芝领我们下楼到车房,指点江南中枪倒地的地方,跟两位凶手躲藏的位置,而就在这车房,我们多少次爬上他的汽车,送我们访友。
   在我们抵达旧金山之前,报上宣布已经「破案」,凶手分别在旧金山及台北被捕。虽然仍是一片迷惘──隐藏着不可理解的结,但事实已走到水落石出尽头,任何人都无法埋葬内幕,今天不知,明天会知。
   千言万语,都无法使江南复生,所以,对蓉芝任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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