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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4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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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后飞奔逝去,不久,我看到新乡车站,那是距我家──辉县,最近的一个车站,本来可以在这里下车,只是,我误以为所有的快车都不停新乡,所以车票一直买到郑州。新乡过后,是小冀站,再南是黄河沿站,然后,列车终于隆隆的穿过古老的黄河铁桥,正当我盼望再穿过记忆仍新的邙山山洞时,却没有穿过(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什么原因),而列车已到了郑州。我在大陆时,河南省会在开封,离开大陆后──一九五○年,省会迁到郑州,这是一项明智的措施,郑州位居河南省几何中心,南北京广铁路和东西陇海铁路,在这里交会。飞机场是国际级的,又是中国四大通讯枢纽之一。城区面积八十九平方公里,人口九十二万人,比旧省会开封多出两倍。但开封仍是河南第二都市,我的第二故乡,可惜这次不能前往。在郑州,我这个归乡游子,受到意料之外的热情接待,感动至深,因为中央宣传部刚刚下令,要各传播媒体对我不作报导;稍后,我提出这一点询问朋友,我说:「难道你们没有接到指示!」他若无其事的说:「我们是接待乡亲,不是接待作家!」
   河南省副省长胡悌云先生午宴款待,饭后,参加河南作家协会主席于黑丁、副主席郑克西、南丁主持的座谈会,发现小说家张一弓、徐慎,和评论家鲁枢元,都是开封高级中学的校友,当然,他们都是年轻学弟。会中交换意见,我再一次的介绍台湾的版税制度,以及海峡两岸文学的差异部份,跟相同部份。听到这么多作家用我久已生疏了的河南话交谈,亲切与兴奋交集。
   座谈会结束后,离开郑州,迳返辉县,由河南作家协会派车,副秘书长杨晓杰陪同。辉县位于郑州市正北,航空距离八十公里,我们必须回头北上,再穿过黄河大桥,先到新乡市。新乡市距辉县二十公里,陆路有直达北京和广州的京广铁路,水路有直达天津的卫河,是辉县对外的唯一门户。辉县西北靠太行山,太行山的那一边是山西省,两地来往极少,辉县人到外面世界,差不多都要先到新乡,再乘火车北上或南下。
   我们到新乡时,已经黄昏,暮色开始入侵大地,街上出现灯光,司机对路径不熟,他停下来询问一个小贩,那小贩告诉我们如何走,一面说一面指点。这时,一个推着脚踏车、脚踏车平梁上还横跨着一个小孩的年轻人,挤了上来,上下打量车子里服装跟当地不一样的我和武勤英,转身纠正那小贩的说法,告诉司机先走哪里,再走哪里;我们都深庆遇上贵人指点。还剩下的二十公里路程,估计最迟半个小时后就可到达。车子一出新乡,天就黑下来,不得不打开车灯,逐渐进入乡村小道,高低不平,曲曲弯弯,大地一片沉寂,万籁无声,偶尔有狗吠,只不过提醒旅人:这是一个有人居住的村庄。这样摸索前进,走了一个小时,仍在村落与村落之间,绕来绕去,又不知道身在何处,这时,司机先生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小贩说的对了,那推脚踏车年轻人,指出的显然是一条错路。我再想不到,已经回到自己故乡门口,却受这种挫折,是那年轻人故意误导?或是他自己就不清楚?他如果误导,目的是什么,他在其中并得不到利益。他如果自己就不清楚,可是看他当时的肯定态度,显示他充满自信。
   最心焦的是,我女儿郭素萍,和她的家人会在辉县担忧,二十公里路程,车行两个小时还不见影踪,当然会往坏的方面想!怨天尤人已无济于事,但我仍对那推脚踏车的年轻人,无法原谅,假定环境许可,我一定要弄明白其中原因。原来只要半个小时的,在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司机指着前面一个灯光闪烁,轮廓模糊的市镇,对我说:「那就是辉县!」我霍的直起身子,把车窗摇下,向外眺望,黑夜中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心里在呐喊:「这就是我的故乡!」我有一阵阵上袭的凄凉感觉,我知道就在我的故乡,像《根》的男主角孔达坎地在他的故乡一样,已无家可归,父亲留给我们的,常村乡间,有一座包括两个小院的房子;在城里,有一座包括四个小院和一个菜园的房子,早被没收。长女素萍住在西关,家中拥挤不堪;自从香港会亲以来,我一直幻想有那么一天,悄悄的在女儿家门口出现,仔细体会:「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然而,我还是遵从朋友的劝告,变更计划,改住距县城两公里外的百泉宾馆。车子沿着昔日城墙拆除后的马路前进,街上偶尔还有行人,我想,说不定其中有我认识的亲友。我告诉自己,这里就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离开长达四十六年之久。当一九四二年把父亲安葬后离开时,辉县还在日本皇军统治之下。
   
   
   他跟才女结婚
   他一入狱,她就疾如闪电,站稳阶级立场,跟他划清界限。
   人不能选择父母,也不能选择故乡,在属地主义感情下,我虽然生在开封──历时三百五十年之久的古都,虽然一切证件上也都注明我是开封人,但因开封是个大都市的缘故,有一种大都市特有的疏离气氛,所以,到了最后,只有辉县跟我互相认同。我十岁那一年,父亲因不忍看我继母对我的虐待,托九叔郭学澐,把我带回我从来没有回过的老家,安置在城里住宅,又请一位表婶陪伴,给我煮饭,我先就读辉县县立第一小学四年级,有位终生难忘的老师格非先生,在课堂教我们读当时称为新文艺的小说《渺茫的西南风》,对女主角的委屈遭遇,迄今仍回荡心际,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引起我对文学的喜爱。后来,再考上刚成立的私立百泉初中。
   我从小丧母,母亲姓魏,是辉县西关人,外祖父母早已去世,记忆中的舅父、表兄弟,都很冷淡。母亲死时,只我姐姐郭育英抱着我在床前哭,姐姐是个苦命人,出嫁后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姐夫即行逝世(不知道怎么逝世的,只记得国民党清党时,他四处逃亡)。她就带着唯一的女儿守寡,一直到前年(一九八六)才病故。我从小不专心读书,在学校又总是闹事,当姐姐的操了不少心。
   我在百泉初中读书时,姐姐已经寡居多年,我像游魂一样飘荡,一个正值叛逆年龄的男孩,在没有人管教、爱护下,自生自灭。我最后被学校开除,给姐姐带来伤心的打击,任何时候回想起来,我这个当弟弟的,都深感惭愧。
   往事如烟,煞车声提醒我,车已到百泉宾馆,见到了一直等候在那里的乡亲,刚刚坐定,素萍带着孩子们赶到,虽然父女去年(一九八七)在香港会过亲,但当她扑到做父亲的身上哭时,仍无限伤感。这是我回到辉县的第一个夜晚。第二天,杨晓杰先生告辞回郑州,拜托他代购十一月六日由郑州赴西安的卧铺票。杨晓杰先生走后,我才知道新乡每天都有一班直发西安的夜快车,也有卧铺。如果早知道的话,我不致打扰郑州的朋友,但也庆幸信息错误,才得以认识郑州那么多新友。
   新友两个字,提醒自己的年龄。第二天县政府宴会上,面对着热情招待的父母官县长刘廷和、共产党县委会书记李维海、辉县政治协商会议主席李作杰,向他们多少年来照顾素萍致谢,同时,询问各人的年龄,不禁叹息说:「你们都是我离开辉县后出生的!」所以,即令在辉县,仍然也几乎全是新友,虽不是丁令威化鹤归来,但我跟我最熟悉的故乡,当中却隔着一条时间鸿沟,无法逾越,无法使时间倒流。就在院子里,灯光黯淡,一个驼背的老妇人,满头粗糙稀疏而苍白的头发,脸上横布着时间巨斧砍出的深邃皱纹,一身破旧而不合身的衣服,她蓦地阻住我的去路,没有一句寒暄、一句介绍,就用半吆喝的声音,向我质问:「你瞧我是谁?」我望着她,对这位老太婆,从神情上可看出她跟我并不陌生,她再问:「你瞧我是谁?」我无法揣测,有些人围上来,我忽然发现她一定很窘,可能她已向亲友肯定我会认识她,于是她厉声再问:「你瞧我是谁?」我抱歉我的记忆不好,而且相隔四十年以上,我也无法想起,她有点沮丧,低声说:「我是杜育民!」她就是常咸六的妻子,就在她家,北京口袋胡同二号,我们和徐天祥一同聆听「和平解放」广播;同样的也在她家,我背起行囊,穿上杜继生送的棉袍,逃出北京。她,那个长发披肩、身材婀娜的美丽少妇,却成了今天这个模样,我突然喊说:「你是杜育民,我不能接受!」我抓住她的肩膀,喃喃自语说:「我可以接受你的老──」我没有说下去,但我心里悲哀的说:「但我不能接受你老得这么丑!」常咸六在北京「和平解放」后,回到辉县,以一个国民党军官,在共产党无产阶级专政下,痛苦可知,更糟的是,好容易等到儿子长大,却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常咸六不声不响,在厕所里摸索着把绳子吊到梁上,自缢而亡。杜育民生活无着,只好再嫁,偏偏穷苦的后夫也跟着逝世。她虽然跟常咸六生了儿女,但在那个封闭的社会里,仍难逃祥林嫂的坎坷命运。
   另一位国立兰州大学同学杜其庆,他是一个苦读生,家庭贫寒,师范学校毕业又教了几年书,才考上大学,毕业后,在重庆财政部人事处做事,跟一位他一谈起来就眉飞色舞、高不可攀的才女万书林女士结婚。对日抗战胜利,他调到上海税务局工作。一九四九年我离开上海时,曾在他家作客,小家庭布置得整整齐齐,那时他的长女不过一岁,夫妻把她当作公主一样照顾,是一个多么令人称羡的幸福家庭。上海易守,他们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然后,众所周知的灾难来临,杜其庆入狱,万书林女士疾如闪电的跟他划清界限,而且坚持阶级立场,把长女、次女交给后来出狱的杜其庆带回辉县育养,万书林女士则带着三女、四女,仍留上海。杜其庆前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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