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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6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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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曰:「中华民国治安良好,没有小偷。」洋作家听啦,佩服得五体投地。土作家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还为这一傑作,自鸣得意。我想警察局真应该准备一种「说谎奖」,专门发给这一类有前途的朋友。若是柏杨先生请该洋作家看电影,恐怕信心实在无法坚强,脸皮也实在一时厚不起来也。
   迄今为止,共失窃三次矣,看情形,除非我忽然当了大官,有把三作牌一脚踢之的权,恐怕是破不了案。君没有看报乎,分局长先生前天还亲自抓到两个偷花的小学生哩,抓得两个孩子哭哭啼啼,何等威风凛凛?幸哉,花是市长的花,他不过抓了两个,如果那是部长的花,说不定可能抓上三个五个。如此干法,将来准有得官做。柏杨先生者流,能给他官做乎?不过柏杨先生也不十分有兴趣去追,追得紧啦,把我和老妻捉将过去,修理一番,说不定我们还要承认谎报窃案,就不够聪明矣。
   史书上有这么一则故事,汉王朝陈实先生,有一天,贼先生贲临其家,爬到樑上,等机会下手,被他发现,就把全家大小集合在大厅之中,致训词曰:「当一个人不可以不自己努力,一个坏蛋,不一定本性就恶,不过一旦养成了习惯,便不得不沦落,像这位樑上君子是也。」史书上说,那位贼先生听了之后,大吃一惊,赶忙爬将下来,叩头请罪。呜呼,这种办法讲起来很惬意,可是未免有点古老,如果换在台湾,恐怕问题重重。陈实先生幸亏有一大家子人,而且都属年轻力壮之辈,黑压压站满了一屋子,贼先生自然甘拜下风。如果换了柏府,家里不过三个老傢伙,阿巴桑已老,孙女儿还小,贼先生不见得有雅量诚惶诚恐听我的也。我第一次被盗时,对贼先生的恭敬,真是无以复加,可是他该不买账还是不买账,仅只称他为樑上君子,了不了事。
   但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一个分野,古之贼先生与今之贼先生大大不同,大陆上的贼先生与台湾岛上的贼先生也大大不同。夫窃贼与强盗最大的区别,在於窃贼先生採取的是和平手段,而强盗先生採取的是暴烈手段。这区别非常重要,有应用力学作为根据焉。英国警察身上向不佩武器,表面看起来那岂不要吃了亏哉,可是实际上不但不吃亏,反而使警察的伤亡人数大大的减少。盖贼盗朋友知道,捉拿他的那些傢伙手中无枪,溜走的机会较多,即令被逼到墙角,也无生命危险,不必应战也。同样道理,一个货真价实的贼先生,第一要义也是不带武器,不要说不带枪械,连铁棍铁锤之类的东西都不带,因为不带,在紧急时便只会想到逃跑,而不会想到抵抗,偷点东西有啥了不起,顶多挨一顿揍,坐几个月牢,出来后又是一条好汉。如果身上有点玩艺,一时忍耐不住,把对方打死打伤,自己偷东西本来为了要活下去,弄到后来反而活不下去矣。
   台湾的贼先生多半身上带着傢伙,这是光棍干法,不是圣人干法,为聪明之士所不取。据调查美国黑社会的一本书上说,血气方刚,没啥头脑的朋友,最喜欢和警察枪战。有两辆汽车焉,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警笛大作,弹如雨下,小伙子好不威风,结果打死了警察或打死了路人,真面目被认出来,不到几个月就被官府捉住吊死。逞一时之快,而遗祸终身。年老的朋友和有头脑的朋友,他们取胜不是靠枪战,而是靠智慧,靠律师,三作牌打到我脸上我都不还手,就是从口袋里搜出十公斤海洛英我也不动怒,咱们关二爷马上观《春秋》,走着瞧,只要有律师老爷在翻云覆雨,就有转危为安的可能性。
   台湾的贼先生身带傢伙,实在是没有经过名人指教之故,看情形有办一个「贼崽大学堂」的必要,柏杨先生曾因办「官崽大学堂」,桃李满天下,而名震国际。如今再办一个「贼崽大学堂」,真是春风化雨,有教无类矣。悲夫,台北县安坑乡那位张克明先生,他真是生不逢辰,如果他早一天拜读柏杨先生的言论,在偷言偷,在窃言窃,绝不致弄到现在这种绳捆索绑到公堂的下场也。
   
   
   四不偷
   要说张克明的恶性重大,似乎也不见得,我以为他主要的错误是没有把「偷窃」和「强盗」的定义弄清楚。当贼的第一要义是逃跑,而不是抵抗,挺着大肚子的女主人发现了高声大叫,只有拔腿狂奔的份儿,岂能把她杀死乎哉?偷窃的主要目的是要在和平的方式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攫取别人的财物,此处不能下手,何妨再换一家,不必死心眼择善固执,非马到成功不可。
   台湾的贼先生有一点不但和大陆不同,也和世界其他各国不同。那就是,黑社会过於凌乱,没有较大的头目作他们的靠山,因之也是各自为政,单独作战,连一点职业道德都不讲。大陆上的贼朋友,有四不偷,曰「文人不偷」,曰「警察不偷」,曰「巨官不偷」,曰「寡妇不偷」。如果犯了这四不偷,不但要倒楣,而且也被同行看不起。这种道德规范有它的道理,分析起来,文人一个比一个穷,即令勉强可以温饱,又能有几文钱乎哉?而且正因为他穷,往往视钱如命,说不定为了一条裤子和你死拚,利未免太小,而危险未免太大了矣,君子之偷不为焉。对寡妇也是如此,恻隐之心使然,也是一种至高的情操。
   不偷警察和巨官者, 也是因为危险太大。三作牌先生不用说啦,你到太岁头上动土,他焉能不拍案而起,尾追到底。巨官之家,虽然有得是金银财宝,可是他一旦大发虎威,限期三天破案,三作牌一急,凡是贼先生都抓而修理之,同行之间,恨都把你恨死矣,还能饶了你乎?
   然而台湾的贼先生却是各人跑各人的单帮,管你是谁,老子偷了再说,据估计台湾的职业小偷,不过一二百人而已。凡是职业小偷,警方都有案可查,必要时可以一网打尽。但糟糕的是,业余的贼朋友太多,多到无法胜数。不妨以「作家」为例,中华民国谁是作家乎?谁都不是。不是国大代表,就是大中小学堂教习,再不然就是公务人员,偶尔兴起,写上几篇文,出上几本书,如果有人调查,凡是作家每人发八百吨黄金,作家会比  螂都多。如果颁佈命令,凡是作家,一律五十大板,恐怕每位都有基本职业,写文出书,不过玩票而已。呜呼,正因玩票太多,万事都搞不好,贼案也因之难破也。
   记得有一个故事,一九一○年,我在京奉铁路作三个月的见习,奉天有两个车站,一为中国站,一为日本站。我的一个朋友在日本站做事,他父亲从关里前来投奔,找错了地方,找到中国站,天色已黑。老头人地生疏,急得抓耳搔腮,我正好碰上,就代他打电话寻找,那位朋友偏偏被日本人派到大连出差去矣,我就把老头请到宿舍,安顿到一个空着的床铺上。同事听说是我的长辈,那时还有古风,因之对他十分尊敬,工友也特别伺候。想不到睡到半夜,工友把我唤醒,原来他的一个金戒子丢啦。他说他在洗脸时,把戒子脱到窗台上的。问他记得洗过脸后,有谁进去的乎,他说是该老头,并且指控曰:「一定是他拿的。」这问题就大啦大啦,疑心客人偷东西,历史上似乎还无前例可援。
   结果工友报告科长,科长考虑了很久,认为老头嫌疑最大,乃在向我保证绝不损害他尊严的前提下,加以搜索。我曰:「你要搜不出来哩。」科长曰:「我自会下台。」乃把大家集中起来,宣佈失窃之事,然后提议为了洗刷清白,每人身上床上,都要加以检查,有人曰:「科长和客人应该除外。」科长曰:「我也不能除外,而且我敢说客人也不愿除外,老先生,你以为如何?」老头脸色铁青曰:「先检查我好啦。」如此这般,到了后来,从他裤錶口袋里把戒子找出,我立刻嬗到房子里。如果换到现在,偷点东西算啥?根本不会在乎。可是那时到底年轻,觉得总不是滋味,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属於「老伯阶级」,长一辈的人岂能干出这种低级的事?科长一面向老头安慰曰:「一定是拿错啦。」一面派人防他自杀,据说老头一夜睡不安枕,天才拂晓,他到我床前告辞,我结巴曰:「真对不起,我不招待你就好啦。」你猜他怎么回答?他回答得之妙之奇,能把天下所有写小说写剧本的朋友气死,他曰:「贤侄,你不知道,财帛动人心呀。」
   台湾目前多得是这一类的贼先生,他在后门经过,看见院子里挂了一套西服,乃弄一根竹竿挑而走之。看见你前门偶尔忘掩,就进去逛逛,碰到主人,说是找朋友,碰不到主人,就顺手牵羊。一副临财苟得的面孔,既没有组织,也没有帮会,只出奇兵制胜,警察对之也无可奈何。其实,幸好警察对之无可奈何,他不过跑跑单帮,如果警察对他有可奈何,反而糟糕。盖看守所也好,职训总队也好,似乎是一个「犯罪大学堂」,该大学堂里,专家如雨,学人如云,一个本来只会跳墙的单帮客,到该大学堂镀金,用不了一个月,开锁焉,玩扑克焉,跑台子焉,白撞焉,十八般武艺,至少学会十般,而且又有了师兄师弟,歃血为盟,由单帮进入会帮矣。等到第三次入狱,再学若干武艺,又结识了若干朋友,於是,一看台北风紧,遂投奔台中阿猪阿狗。一看台中风紧,再投奔高雄张三李四。看守所和监狱是一个滚雪球的所在,使得贼先生越滚神通越大。
   每一个开始做贼的人,都是可以原谅的,社会上有逼他们做贼的因素,像柏杨先生,迄今天写这篇大作时止,还没有过做贼的行为(做贼之心则早有之矣),可是一旦老妻幼孙挨饿受冻,我敢光荣的保证,绝不学颜回先生,而非下手偷点啥不可。活下去是天赋的本能,应受最高的尊重。问题是,一个贼先生如果突飞猛进,成了惯窃,则往往非偷不乐,俗云:「讨饭讨三年,皇帝都不干。」盖得来容易,别人辛辛苦苦十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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