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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游廊,跨过月亮门,朱兆平熟门熟路来了花厅,进得屋里,一眼便看见了方才那个叫阿诺的侍婢。
疑惑又一次盘踞心上,朱兆平似是随意般瞥了那侍婢一眼,便面无表情走近了去,在桌子上坐下。
阿诺沉默地端了热气腾腾的饭食摆在桌子上,朱兆平瞧见那端盘子的一双手,竟是伤痕遍布,不觉皱起眉,想起潘云方才那话,疑心这女人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叫人这般对待。
花厅里气氛沉闷,朱兆平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阿诺立在一旁,仿佛一抹影子一般,没有半丝声响。
很快,朱兆平便吃饱了,只是人却没有立时离开,叫了声阿诺,见那女子上前来,弓腰束手很是恭敬的模样,想了想道:“你原是哪里人?”
阿诺镇静回道:“原是安阳人。”
朱兆平听她声音沙哑,仿佛磨砂纸互相擦磨一般,倒也听不出哪里口音,顿了顿又问道:“你以前可是有仇家?如何结下的仇怨,怎的下手如此狠毒?”
阿诺缓了缓,回道:“并无结下仇怨,乃是山贼所为。”
朱兆平抬眼打量了几眼,心说虽是身形相似,可这世上之人到底是多如牛毛,有那等模样极像的也不在少数,更遑论身量相似,便没再问下去,起身出了屋门去,往灵堂方向走去。
花厅里只剩下了阿诺一人,她沉默地看着朱兆平走远,然后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随即回了房舍。她走到妆镜前缓缓坐下,看着铜镜中的人面带白纱遮去了大半张面容,沉默半晌,抬手解下了面纱。
铜镜中,那密密麻麻的刀痕仿佛鱼鳞一般刻在她的皮肤上,阿诺看着,想着,眼中渐渐深沉下来。
因着朱兆平的到来,潘荣的丧事办得体面又顺利,洪氏因着这些事,心里自然又起了几阵波澜,遂看向朱兆平的眼神愈发不同,亲近自然是亲近,却又透着几分下意识的讨好,潘云还兀自悲伤着,倒没留意,只是阿诺冷眼打量,心里渐渐有了计较。
是夜,阿诺伺候洪氏喝了汤药,便端了一碗蜜浆给她润口。
想起女儿才二十出头,日子却已经这般凄苦,洪氏心若刀绞,不由得对灯垂泪。
阿诺打量了几眼,自觉时机已到,温声劝道:“夫人垂泪,可是因着小姐之事?”
洪氏哀声叹道:“可不是因着她,冯家以前瞧着倒好,谁曾想是个火坑,如今云儿能离了那狼窝也好,就是她还这般年轻,这以后的日子,却又要如何打算呢?”
阿诺缓声道:“如今老爷才入土为安,小姐纯孝,自然是要守孝的,只是夫人却不好不为小姐的以后打算。”
洪氏闻弦而知雅意,收了泣声问道:“你可有主意?”
阿诺微微勾唇,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只是她面上挡着又厚又长的纱巾,那抹得意之色也是转瞬即逝,洪氏并没有看在眼里。
“奴婢自然是有个主意的,只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洪氏闻言,立时温声道:“你只管说就是了,便是说得不好,我也必定不会怪罪。你虽来我们家日子不长,可我心里,已当你是自家人看待了。”
阿诺便说道:“奴婢瞧着,新进来的那位朱公子,跟咱们家渊源颇深。”
洪氏一听她说的是朱兆平,脸上神色立时复杂起来,好一会儿叹道:“可不是渊源颇深,当初他在这里读熟,便跟云儿互生了情意,若非是老爷从中作梗,如今云儿嫁给了平哥儿,又哪能去了冯家受了这等的苦楚,便是老爷,如今也必然是好好的,又哪里会丢了一条性命去。”
阿诺说道:“既是有这般渊源,何不鸳梦重温,就让小姐重新嫁给了朱家公子便是。”
洪氏苦笑道:“哪里有这等好事,平哥儿已经娶了妻室,如今他那妻子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听说他们夫妻感情也是极好的。”
阿诺闻言,眼中飘过一抹冷意,随即轻声劝道:“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便做不得正妻,做个平妻也成,只要朱公子惦记着以前的情谊,必定不会亏待了小姐,以后小姐跟了他,也算是有了个好去处。”
洪氏闻言沉默了好久,才幽幽叹道:“便是平哥儿肯,我心里也是不忍的,虽说云儿归了家来,可这事儿怪不到她头上去,若说叫云儿去了朱家做个平妻,我倒更盼着她能认了平哥儿做个哥哥,以后仗着朱家的势,能在潭溪镇另择良婿,有个好归宿。”
阿诺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夫人的打算也是极好的。”
等阿诺从洪氏屋子里出来,已经是月悬中天时分。她抬眼看着潘云睡下的屋子,灯火未熄,犹自亮着荧荧烛光,便上前敲响了门扇,轻声道:“小姐可是还未安睡?”
潘云很快过来开了半扇门,眼睛往对面洪氏的屋子看了一眼,问道:“娘可睡下了?”
阿诺回道:“睡下了。”
潘云见她脸色似是不佳,遂问道:“你怎的了?瞧着神色甚是不安。”
阿诺眸中闪了闪,轻声道:“奴婢有话要说,想进了小姐屋中一叙。”
潘云便请了她进来。
阿诺似是心事重重,潘云见她如此,也不免起了几分不安来,问道:“说罢,别叫我心里难安。”
阿诺这才皱着眉道:“许是奴婢多心,今夜里听着夫人的话音,总透着几分看透尘世的萧索之意,似有弃世之嫌。”
潘云闻言大惊,立时起身便想要去寻洪氏说话。
阿诺忙拦下她,劝道:“奴婢已经规劝良久,如今夫人已然睡下,小姐便是心急,也要等到明日再说,这般慌慌张张而去,怕是要让夫人因此受惊。”
潘云这才缓缓坐下,眼中泪如泉涌,不觉就湿了一条锦帕,都是她不好,爹爹走了,她又被休在家,整日里只顾着悲伤,竟忘记了娘才是最伤心的那个。
阿诺又劝了几句,说道:“小姐忧心,不如明日里好言相劝几句,想来夫人必定会听了小姐的规劝的。”
潘云点点头,纤手握住阿诺的手,含泪笑道:“多谢你了。”
阿诺摇摇头说道:“小姐说得什么话,若是谢,该是奴婢谢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呢!”
等着阿诺从潘云的屋子里出来,已经是夜半三更,她立在石阶上,抬眼看穹顶月亮如水,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纱,唇瓣勾起,露出淡淡一抹微凉讥讽的笑意来。
彼时,朱兆平也刚刚吹熄了桌台上的灯烛,书案上,是他刚刚写好的一封家书,他想着婉娘跟县令夫人自来相熟,不如由她去打听一下,当初那个吕氏,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第077章
翌日; 朱兆平刚起身,才要去花厅用早饭,便见着一个丫头满面泪痕,似有惊惶地跑了过来; 连行礼都忘了; 看见朱兆平便喊道:“朱公子; 快去瞧瞧吧; 夫人悬梁了!”
朱兆平立时惊住了,忙拔脚往后宅走去。
潘云早已经得了消息,如今正在洪氏屋里哭得死去活来,只是她力弱人又生得单薄娇小,根本无法将洪氏从绳子上抱下来; 于是抱着洪氏下垂的两只脚哭得死去后来,还是朱兆平进来了,将她拉了过来。
“云妹妹先在旁边站一站,我也好将师母抱下来。”朱兆平强忍着满心悲恸,打起精神安慰着潘云。
潘云虽痛不欲生,可到底将自家亲娘抱下来要紧; 于是点点头,泪眼朦胧地看朱兆平将洪氏从绳子上抱了下来。
“娘。”等着洪氏被朱兆平轻手轻脚放在了床上; 潘云又扑了过去,跪在床沿上哭得气噎声堵。
朱兆平怜惜地看着她,软声劝慰了几句; 见潘云仿佛没听见一般,只好由着她去哭,又打发丫头去熬了安神汤,便起身出门; 叫来了洪氏贴身伺候的丫头,询问她昨夜的事。
那丫头受了惊吓,死的又是素来待人尤为宽厚的夫人,遂红着眼哭道:“夫人这些日子精神都不大好,夜里总是哭泣,昨儿夜里也是一般,又不爱婢子在一旁劝慰,遂早早打发了婢子回去睡觉,倒也不知道后来出了什么事。”
这丫头说到这儿,另外一个丫头忙说道:“昨个儿夜里奴婢落下了东西在厨房,便要去寻找,倒是从夫人门前经过一回,仿佛是阿诺陪着夫人在说话。”
阿诺……
朱兆平目光微凉,那个身形肖似吕氏的女子。
很快,阿诺便到了朱兆平的面前。
朱兆平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眉间微蹙打量着她,目中微闪,似有无限警惕和疑惑。
阿诺福了福,依旧是破锣一般的嗓音,缓缓道:“给公子请安。”
朱兆平皱眉瞧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将面纱摘下。”
那阿诺心中一惊,将头垂得更低,闷声道:“婢子容貌粗陋,怕污了公子的眼。”
朱兆平不以为意,眼中冷冽更甚,说道:“无妨,拿下来看看。”
迟疑片刻,阿诺还是顺从地解下了面纱。
果然是一张刀痕遍布的脸,只是那不曾被刀刃割伤的地方,却是红通通长了一片片的红疙瘩,如此看过去,竟是除了眉眼以上,其他脸部的皮肤皆已毁坏,如此一来,朱兆平倒有些不确定了。
瞧着眉眼是像,可也仅仅只是像罢了……
“成了,先带回去吧!”朱兆平拿手轻轻叩着石桌,见那阿诺重又带上了面纱,还是那么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这女子虽有些相似,仔细看去,却也不大像了,那个吕氏,何曾这般满身怯懦过。
“你,你老家哪里的?”
阿诺垂眉回道:“不记得了。”
朱兆平扬起眉:“不记得了?”
阿诺回道:“正是。”又补充道:“奴婢当初伤到了脑袋,醒来后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倒是个绝佳的理由,朱兆平沉默片刻,又问道:“昨夜里你同夫人都说了些什么?”
阿诺回道:“老爷去了,夫人心里难受,又担心小姐以后没了依仗日子不好过,奴婢便多劝了几句。”
朱兆平打量着阿诺的眉眼,又问:“就没说其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