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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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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爱情?爱情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爱情总不等于同情、怜悯和自我牺牲吧?
“怜悯”?她怎么也使用了这个可恨的词!

楚老师,不要怜悯我,不要为了我而毁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应该得到本应属于您的一切——事业的成功,爱情的美满!向前走去吧,不要回头,不要犹豫,不要让慈悲心肠误了您的终生,把我忘掉吧,您并不属于我,而属于您自己!
至于我,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今后的道路当然不会平坦,让我默默地独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交给命运,不再埋怨它对我不公平!我珍藏着美好的过去,并将在千遍万遍的回忆中度过自己的余生,直到这颗不可救药的心脏停止跳动。来日还有多少?也许还很漫长,也许非常短暂……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您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占用您的宝贵的时间。希望您不要再来看我,只盼望您的书早日出版,请寄给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纪念。
对不起,您刚刚回来,就让您看到这封向您告别的信,又写得太长了,希望您能平静地把它看完,并且答应我的全部请求。
致以
深切的敬意!
 您的学生 新月
像一枚重型炸弹从天而降,穿破书斋的房顶,轰然爆裂,把楚雁潮击垮了,击碎了!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双眼茫然地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新月为什么要给我写这样绝情的信?为什么她的热情突然降到了零点?这半个月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向她透露了病情,摧残一个少女的生命,蹂躏一颗尚存希望的心?
他从书桌前一跃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表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为什么刚才郑晓京要说那些昏话而不早点儿给他信?为什么下午见到新月的时候,匆匆告辞而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也没有深谈?太粗心了,男人的头脑总是太简单!可是,这一切谁又能够预料呢?
楚雁潮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交加,仰天长叹!他凄然地望着窗外的惨淡月色,盼着天亮,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求早一点儿见到新月!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博雅”宅却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谁也没看出新月最近有什么反常,包括她那爱女如同爱玉的老爸爸。也许是因为新月把情感隐藏得太深,也许是别人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个长期休养的病人,比起慌慌张张地送医院抢救的日子,现在还算好的呢。
韩子奇吃过了早点,锁上书房的门,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内科概论》引起的波澜,他决心继续瞒着女儿,配合卢大夫,从药物和精神两方面进行治疗,争取病情好转,至少不再加重。他嘱咐姑妈想方设法调剂新月的饭食,并且告诫全家人都不要对新月提起复学的事儿,避免引起她的情绪波动。韩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极力不让女儿察觉出来,他要让女儿心中继续保持着美好的幻想,不去击破它,就像欧·亨利笔下的那个老贝尔门,用画笔为病重的少女琼西留下长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维系生命的叶子。
“博雅”宅潜伏着危机,孕育着难以预料的未来。
吃早点的时候,陈淑彦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捂着胸口,想呕吐,却不吐不出来,憋得脸色紫红、眼泪汪汪。
天星生怕家里再添个病人,不安地望着妻子:“你怎么了?”
韩太太脸上却泛出喜色:“淑彦,你八成是有了!”
也许,“博雅”宅里的第三代已经在孕育之中了,这使韩太太由衷地兴奋,而在陈淑彦心中唤起的却是一片茫然:没有爱情的婚姻也能够制造生命?
天星心里一动,顿时觉得肩膀压上了更重的分量,他不仅是个丈夫,也将要是个父亲了,他必须彻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缠人的鬼“爱情”,跟淑彦好好儿地过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儿的油饼:“是吗?我陪你上医院检查检查去!”
“一个大老爷们儿懂得什么?这得上妇产科!”韩太太甜甜地笑着说,“你上你的班儿去吧,我带淑彦检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当奶奶喽!”
韩太太迫不及待,领着儿媳妇说走就走!天星推着自行车,一直陪着她们走到胡同的尽头,送她们上了公共汽车,他这才骑上车,奔向他那忍着误解和屈辱挣钱养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里,姑妈沏上茶,慢慢地喝着,心里也喜滋滋的,她亲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儿育女了,韩家的孙子也等于是她的孙子,她等着那娘儿俩带回来好消息。
西厢房里,新月又懒懒地躺下了。想到这个家将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却只有默默的叹息。在亲人面前,她极力保持平静,而胸中的那颗心啊,却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马上就会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邮递员一时失职把信弄丢了,或者因为她把收信地址写错而无法投递。这怎么会呢?那么熟悉的地址,每个字都是用血写的!那么,就只好让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许会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经无法避免,就但愿这痛苦赶快过去,闯过这个分别的关口,双方就都得到解脱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软绵绵、轻飘飘,头脑空空,四肢无力。最后的情感寄托已经被自己切断了,楚老师从此不会再来,她将这样静静地躺着,一天天打发时日!不,她怎么能忘了那个人?一闭上眼就看见他,他说他今天来就一定会来,她怕他真的再来,却又在痴痴地等着他……
她打开了留声机,在那首贮满深情的乐曲中寻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声又响起来了,那熟悉的韵律,如今听来,声声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乘坐早晨第一班车,楚雁潮匆匆进城,赶到“博雅”宅前已经将近八点钟,却又几经犹豫才终于拍响了门环,他害怕,他实在害怕门开了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新月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有!姑妈来开门,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惶,还带着笑意:“噢,楚老师……”
“新月……新月怎么样?”他像奔进急诊室似的问。
“歇着呢,听歌儿呢,”姑妈说,“我跟她言语声儿!”
楚雁潮长出了一口气,拦住她说:“姑妈,您别这么客气,我自己进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进里院,缠绵徘侧的琴声环绕在他的耳畔,仿佛又回到了两情相许、无猜无疑的过去……
他轻轻地推开西厢房的门,一眼就看见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闭目沉思,长长的睫毛下面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在脸腮上垂下两条小溪。
他朝着她走去,急于要向她倾诉,又不忍惊动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视着她。新月突然睁开了眼,苦思苦想的那个人就在面前,她决不怀疑这是幻觉和梦境,深情地呼唤着他:“楚老师!我在等您……”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冲动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要给我写那样的信?”
“我……”新月却只能回答这含混不清的一个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笔墨全部白费了!
“你糊涂啊!”楚雁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辞,像征讨、像报复,“胡说什么‘同情’,‘怜悯’?那种廉价的、卑微的情感能适用于你和我吗?我是一个感情泛滥、随处抛洒、随处赐予以换取别人的感激的伪善者吗?你是一个精神世界一贫如洗、仰赖别人感情的施舍的乞丐吗?你亵渎了我们之间的爱!你问我爱是什么?我告诉你: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烧的是煤块还是木材,是大树还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闪耀着同样的光辉!爱就是爱,它是人类自发的美好情感,我因为爱你才爱你,此外没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牺牲’这样的词藻来贬低我,我们双方都不是祭坛上的羔羊,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这就是一切!”
新月任凭他紧紧地握着她那纤弱的手,任凭他发出这一连串严厉的训斥。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样激动,这样暴烈,这才是个男子汉,他让一个弱女感到了实实在在的依靠!这情感的爆发,不但不让新月觉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冲刷着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几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离开你!”
“楚老师!我……”新月的泪珠洒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线早被他冲垮了,她想扑在他的怀抱中,说: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该写!但她没有这样做,清醒的理智在强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请您原谅,我不能收回它,这决不是因为我不爱您!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那时您会更痛苦,还不如……早一点儿……分开!”
“分开?谁能把我们分开?谁说要把我们分开!”楚雁潮急切地摇着她的手,“谁说的?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没有,谁也没对我说什么,您和卢大夫,还有我家里的人,都瞒着我,是我从书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学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闭上双眼,心灰意冷!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两双紧紧握着的手都在颤抖,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转动,凄绝缠绵的琴声令人心碎!
“我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什么事业啊,爱情啊,都和我无缘了!放了我吧,楚老师!既然我已经是个不幸的人,就让我独自承担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个平庸的人,就让我躲开您,度过平庸的一生!碌碌无为是生命的浪费,我曾想结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双亲,只好听天由命,苟延残喘,安安静静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临的死亡。而您,何必为我殉葬啊?离开我,您仍然拥有一切!”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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