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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在刹那间绷紧了背脊，迅速往手边的垃圾桶掐灭烟头，转身，礼貌道：“您好。”
“怎么不看婚礼？”？
“烟瘾犯了。”
“哦，不好受？”
“……”
孙妈妈抚了抚头发，浅浅一笑：“不好意思呀，我讲话是不是太夹枪带棒了？”这是位不折不扣的娇美人，哪怕这样冷嘲热讽，也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叶修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了。
“您随意。”
孙妈妈根本不跟他客气：“原本呢，我是连看都不想看见你的，可惜刚才没躲过。于是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有些话，我还是想当面和你说说。”
叶修自然清楚不会是好听的话：“您说。”
“我知道宝贝是有一些小毛病，可他是个好孩子。说实话那点小问题我和他爸爸根本不在乎，我们乐意宠着他，宠一辈子。这是他的福气。我看你也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难道不懂这世上总有人更幸运。”
孙妈妈刷地沉下脸，一双美眸射出冰冷的恨意：“你在拿他和谁比？”
……
轰得一声，叶修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了，头皮发麻，喉咙发苦，从指尖开始，一身都不受控制地战栗。
这个美得柔弱而无害的女人，此时却咄咄逼人，步步紧逼，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绞刑架上的绳索，把叶修越绞越紧。
“是，宝贝现在变了，变成熟了，懂事了，更乖了……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不会感谢你！如果你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参与他的人生，那他的人生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对他指手画脚？！”
“他是我们的宝贝，你这样……”停顿许久：“欺负他，实在太过分了。”
她本想说玩弄，可对一个母亲来说，这个词太残忍了。若非她受到的教养不允许，她甚至想骂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如同宣判死刑，孙妈妈一字一句、冷冰冰地道：“从此以后，请你，离我的宝贝越远越好。”
一句抱歉在叶修的胸中横冲直撞，快要冲出喉咙的那一瞬，他像是被一记猛拳狠狠击中，骤然清醒，然后一点点咬碎了，嚼烂了，和着血咽回去，灼烧肺腑，痛断肝肠。
他要道歉的对象不在这里。
“……好。”叶修哑声吐出这个字，感到心脏正在被撕裂。
孙妈妈扭身就走。
叶修抖着手点烟，好几下都不成功。好不容易点燃，放进嘴里时，抽了十几年烟的老烟枪竟然被呛了一口。
夏天夜晚的风燥热依旧，叶修却出了一身冷汗，后背黏湿，手脚冰凉。
被看穿了，彻彻底底地。一个女人用她敏锐的直觉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连他自己都没认清的真相。
在那段相互拉锯的关系里，叶修一开始只是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态，和小朋友无关痛痒地玩一玩。他想孙翔这么年轻，很快就会腻的。反正他也不打算让孙翔代替那个人的位置。
但孙翔是真可爱啊，纵然铁石心肠也化作绕指柔，他怎会毫无心动。
于是叶修反复告诫自己，孙翔就是孙翔，他不能，也不必成为那个人。所以他谆谆教导孙翔打出自己的风格，所以他训斥孙翔别老盯着他不放，所以他告诉孙翔，乖孩子，做你自己就好，你不必成为任何人。
他真的做到了吗？
［你在拿他和谁比？］
［你在拿他和谁比？］
叶修，你在拿他和谁比。
“哈……”
像是和自己拔了一次河，他输了。
叶修发出一声低沉的笑，没有夹烟的那只手微微张开，如同松开那条并不存在的绳索，让对面过去的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而这一边的他冷冷地望过去，那目光再冷冷地射回来，如此反复，反复，将他千刀万剐。
原来他错得那么早，那么深，那么无可救药。他把荣耀和感情混为一谈，从始至终，方方面面，都在无意识地以那个人的标准看待孙翔。
所以他不需要孙翔“贵重”的礼物。
所以他不需要孙翔“施舍”的安慰。
所以他不需要孙翔每一周“高高在上”的看望。
可这些都是孙翔能拿出来的东西啊，这就是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同样用尽了全力，给出了全部，无非是他有的更多。你可以不接受，但你没资格要求他应该怎样。就像你不能指望他和你分一碗廉价的泡面，挤在狭窄的储物间里，半饥半饱地吃完，还满足地笑着说这就够了。
那不是他。
叶修啊叶修，究竟是你不需要，还是你根本不想给他机会？究竟是他喜欢得太傲慢，还是你早已带上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因为这份幸运戳中了你的伤疤。
叶修颤着嗓子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火光闪烁，一人一烟，在远处热闹喧哗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寂寥落寞。
这世上有人不幸，也总有人幸运。能被永远宠爱是一种福气。无论是被家人，爱人，还是命运。
孙翔本应是一直被上天眷顾的宠儿，那是他命里的福气。
……如果没有遇见你。
第222章
“被骂舒服了？”
许久后，身后再度传来熟悉的声音。叶修不禁自嘲：怎么回事，他今天的女人缘是不是太旺了？
叶修叹着气回过身。
天已经全黑了，婚礼场地灯火通明，光束遥射而来，湖面泛着轻波，揉碎一池光影。
叶妈妈上下打量叶修：“偷偷摸摸溜出来，还被另一个漂亮女人跟在后头，我这个当妈的过来看看，不应该吗？”？
叶修哭笑不得：“您别乱开玩笑了，那是长辈。”
“我倒希望是亲家。”
“……”叶修捏了捏鼻梁，苦笑，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我就知道。哎，请吧。
“人家都替我教训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不过我是不可能比她说得更好了。”叶妈妈盯着儿子的脸：“让你难受了？”
“应该的。”
叶妈妈冷哼一声：“她看着柔柔弱弱，说起话来倒是很不客气。”
叶修笑笑，仍道：“应该的。“
“我不喜欢这种女人。”
“……”叶修摊手：“这话要我怎么接？”
叶妈妈淡道：“我不喜欢她，但其实我不如她。为母则强，我却变软弱了。”
叶修皱眉：“哪有，您做得挺好的。”
“挺好？那你和叶秋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叶修一时哑然。尽管小时候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但留下的阴影却是长久的。
父母之间无休止的争吵、冷战、暴力和冷暴力，在长达好几年的时间里，让两兄弟不胜其扰，叶秋会哭，叶修会烦，渐渐地，一个学会了用听话乖巧的面具保护自己，一个养成了刻进骨子里的冷漠。
一阵沉默后，叶修说：“后来都好了。”
叶妈妈道：“我一直想知道正常家庭养出来的孩子该是什么样，今天总算有机会近距离看了看那孩子。嗯，确实是个蜜罐里泡大的甜心宝贝。”
叶修心底溢出一股欢喜：“可爱吧。”
“可爱。如果今天能站在你身边，那就更可爱了。”
“……” 叶修举手投降：“好了，好了，打住。老头子呢？”
“他先走了。一个战友的孩子在海外任务里牺牲了，凌晨运回北京，他去看看。”
叶修无言以对。这种事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沉默。
叶妈妈举起手，帮儿子梳理着头发，缓缓道：“你爸爸这个人，只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用了大半辈子也没能让他明白，哪怕是他奉为信仰的东西，对别人来说也可能一文不值。以前我总想和他争，后来我累了，懒得理他了。叶秋是阳奉阴违，什么都憋在心里。你呢，最有种，敢跟他硬碰硬。”
叶修握住叶妈妈的肩膀，用力地握了一握，笑道：“因为有您偏心我啊。”
“偏心你？你恐怕误会了。要说偏心，我还是更偏心叶秋。他比你可爱。”
“呃，您不觉得他有点假？”
“觉得。所以才可爱。”
“……行，我承认您偏心他了。”
叶妈妈摸摸叶修的脸：“可是我更心疼你。今天见了那孩子我才知道，我的大儿子是有多不可爱。”
“您是亲妈吧？”叶修拍拍叶妈妈的手背：“放心，你儿子是很优秀的。”
“优秀。”叶妈妈莞尔，仿佛听见一个笑话。
叶修挑眉：“您不会偏心到连这也要否认吧？”
“不，你当然很优秀。”叶妈妈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以前我陪你爸去过几次那种场合，后来再不去了。知道为什么吗？牺牲的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再痛心也无法感同身受。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作父母的，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那时候我们外人能做什么？最好沉默。”
“你爸爸却一次次地跟他们说，你们的孩子是优秀的共和国战士，你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他就是不明白，在那种时候，对父母来说，这是最不重要的。”
叶修想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了。
叶妈妈道：“因为荣耀可以为国争光了，所以你爸爸接纳了。但我不是，是因为我看到荣耀真的能够让你快乐。”
“对我来说，你荣耀玩得有多好，得了多少个冠军，你有多厉害，多优秀，这些都不重要。”
“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平安、健康——”叶妈妈拍了拍叶修的脸，眸中闪烁光泽：“幸福地生活。”
“这就是我的骄傲。”
远处的欢歌笑语遥遥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更显此处宁静幽谧。
“你能做到吗？”叶妈妈望着儿子，目光悠长而深沉。
叶修微笑着望回去，俯身抱了抱母亲：“我会的。”
他说谎了。
在这道凝满爱意的目光里，他只能说谎。
叶妈妈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推开他，疲惫道：“回去吧。叶秋呢？”
叶修架起手臂，让叶妈妈挽住，边走边道：“先送你上车。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