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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宝来不及地往后退了两步,同时堆着极庄重的神气说:“对不起,我们只会唱戏,不能跟着客人上栈房去。”姓韩的性格很灵巧,知道再耽搁下去事情一定要闹僵,便立刻向梅宝和他自己的女儿丢了一个眼色,急急扶起秋海棠,大家准备给这两个酒鬼一走了事。
“别装什么腔啦!咱们有的是钱,二十块钱不成,三十块总没有问题了吧?”小胖子提高着嗓子喊。
秋海棠的脸色已气得铁青了。
“慢些,……四十块!……别走!……四十块……”醉的程度比小胖子更深几分的小李,竟踉跄着脚步追了上来。
“放屁!你们把我女儿当做什么人看待?”秋海棠委实不能再忍耐了,突然回过身去,声色俱厉地怒喝着。小李已经走得距离他们不到两三步了。
“爸爸,咱们回去吧!别跟喝醉酒的人计较!”梅宝深恐她父亲会吃亏,忙用力拉着他的胳膊,劝他快走,那韩家的姑娘也在旁边帮着婉劝。
“……别走!……我出……五……五十块……!”那叫小李的人实在已经喝得很醉,竟没有听见秋海棠的话。倒是那个脑后见腮的小胖子,实际上只喝了三分酒,离醉的程度还远,他听秋海棠这么一喝,便透着很奸恶的神气,冷笑了一笑,一面也打座位上站了起来。
“量你们也不过是几个穷光蛋,怎么先开口骂人?”
“先生,并不是咱们要骂人,实在是你们自己说得太难听了!”老韩忙把手里的一架二胡授给了他女儿,急急回转身来,把那已经冲到跟前的小李挡了一挡,意思是想搀扶着他,送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去。
不料那个脑后见腮的小胖子倒真是个坏蛋。
“好,你们还想打人吗?”他猛可跳上来;用力扭住了老韩的前胸,同时还向小李大声吆喝,“Charlie,别放走他们,你去跟那个老忘八动手!”
喝醉了酒的人教他闯祸,还有不高兴吗?便立刻像疯虎似地跳过来,觑定秋海棠,右手和右腿同时进攻,要不是秋海棠闪得快,准要挨上了。
“先生,别动手,咱们有话好讲!”老韩虽给那小胖子一把扭住了前胸,却不敢跟他挣扎,忙陪着笑脸,很尴尬地说,“有话好讲,有话好讲!”梅宝是慌得连命也不要了,爽快放下了她父亲,自己拦上前去,和那喝得烂醉了的小李扭做一团。秋海棠当然更看不过,便竭力挣脱了韩家姑娘的臂膀,冲上去;奋力扳住了那小李的肩膀一拖,他的意思原是想把小李和梅宝分开,那知用力太重,小李是大醉之后,脚下已失了重心,怎禁得他一拖,便立刻五岳朝天的跌倒了。
“好,你们几个人动手打他一个,还说不是打人吗?”那小胖子一面大声叫喊,一面便括了韩老头儿一记耳光。
秋海棠眼看着已闯了祸,便也沉下脸,怒气冲冲地说:
“你这也不是打人吗?”
待到那小胖子想打第二下时,老韩已有了准备,忙用一手隔过了,这样双方的动作便渐渐进入认真打架的地步。
小李也从地上爬起来了,这一次他当然更不肯饶人,很快的就和秋海棠父女打成了一团;那韩家姑娘双手提着两把胡琴,呆在门口边,不知怎样才好。
幸而外面的茶房已听见了声音,三四个人一起拥进来,分头解劝。
“不行!他们出来做生意的竟敢打人,非到行里去不可!”那小胖子拦在门口边,恶狠狠地说。同时那小李便把桌子上的碗碟乱丢乱砸起来。
事情眼看要闹大了。
梅宝又不敢埋怨她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和他们争论。
“你们既是上等人,在先就不该那样地胡说乱道,而且打人也是你们先动手!”
那几个茶房倒弄得不知怎样解劝才好了。
正在这时候,门外又走进了三个人来;小李和那小胖子都不认得,但梅宝们四个人是相识的,一见便松了大半心事。原来这三位不是别人,就是方才在九号里听他们唱过戏的客人。
“两位朋友饶过了他们吧!他们为了混饭吃出来唱戏,也是怪可怜的。”三位中比较最年长的一个,首先向小李和那小胖子陪着笑脸说。
同时,方才听一出戏付十块钱的学生模样的青年便来不及地催促秋海棠等四个人快走,嘴里还不迭声地说:“这儿的事有我们担当,你们快回去吧!”
梅宝等也懂得他是好意,忙依着他匆匆溜出房去。
“怎样?你敢放他们走吗?”正当姓韩的在向那青年人道谢的时候,里面那个小胖子已经发现了,便大声呼喝起来。
“别忙,一切事都算在我们身上!”那青年人一听,便忙着旋过身子去,用相当强硬的语气回答,“谁爱上巡捕房去,咱们马上就去!……”
梅宝扶着她父亲,一面急忙忙地打过道里走出去,一面还在留心倾听房里头双方的争论,心上不知怎样,觉得非常不安。她忧虑那三位替他们解围的客人会和那一对醉鬼冲突起来,特别是那一位年纪最轻的学生模样的人,她更不忍教他吃亏。可是这时候,她第一还得先伴着她父亲脱离这是非窝,当然不能独自再退回去。
“今儿真亏了那三位客人!”一到街上,韩家姑娘便喜形于色地向秋海棠和梅宝这样说。
秋海棠只是默然不语。
“但愿别连累了人家!”梅宝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她仿佛看见那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的脑袋,已给小胖子丢过一个菜盆来砸破了。
16、青春之火(1)
读者对于本书中的另一主角,——罗湘绮,大概总还没有忘记吧?
十七年前,她是在风狂雨骤一样的情势下,跟她情人和女儿分离的;当时,她委实不准备再活下去,但袁宝藩偏不让她死,甚至忘掉了做人应有的羞耻,向她说:
“从前的事,譬如没有一样,只要你不记我的仇,我还是一样的待你!”
后来袁绍文又偷偷地安慰了她一番,告诉她秋海棠并没有死,只仅仅受了一些轻伤,并且已逃到南方去了。湘绮虽不敢问他梅宝怎么样,可是她想秋海棠既能逃走,当然是决不会把梅宝丢下的,这样她的心里才略略安慰了一些。只是不久,她又听说绍文突然用手枪打死了季兆雄,袁家别的人都以为是季兆雄性气不好,顶撞了七爷的缘故;但湘绮却非常怀疑,她担忧秋海棠父女俩已给季兆雄一齐害死了,所以绍文要打死他,替朋友报仇。然而困难的是湘绮自己无法出去打听。自从袁宝藩把她带回北平以后,虽然并没有软禁她,但行动已非常的不便,每次出去,总有二姨太伴着她,或是袁宝藩自己跟她一路走,使她永远没有机会分出身子去,找寻赵玉昆以及秋海棠许多别的同行。
那几年的日子真是很不容易挨过去的,她像一个失去了魂灵的人一样,每天起身,吃饭,穿衣,睡觉;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的天气是冷还是暖。
她父亲和哥哥那边倒时常还有信来,也只有在她接到他们来信的时候,心里还觉得有几分暖意,特别是父亲来信上所说的哥哥的身体已完全康复,在上海开一家小绸庄,生意十分顺手的几句话,使她觉得最高兴。
“最好是让我回去瞧瞧爸爸和哥哥,心里也许会爽快起来。”有一次,她凑袁宝藩曲意向她温存的时候,提出了这一个请求来。
可是老袁毕竟不是个小孩子,怎么肯放她走呢?他知道湘绮一离开他就会去找秋海棠,所谓探望父亲和哥哥,只是一个推托而已。
“慢慢再商量吧!有机会咱们一块儿去。”他这样很乖巧地回答。
湘绮也就知道没有希望了,她想除掉袁宝藩能够死得比她早几年以外,她这一生中间,休说不能再见到秋海棠父女,便是要探问到他们的下落,也不可能了。而老袁的身子是那样的壮健啊!简直像永远不会死的样子!
但命运所给她安排下的遭遇,倒还并不像她自己所想到的那样的惨痛;过了三年几个月,全中国突然发生了一番空前的剧变,固然有许多旧军阀在被逐下野以后,照例很安闲地逃进租界去做寓公的,然而袁宝藩的运气却特别的低,他部下有好几师兵竟在这一个政变中间叛乱起来,就在承德附近,跟他的亲信部队打了三天仗,竟把他自己的老命和绍文的性命一起送掉了。
这消息一传到北平,不用说,树倒猢狲散,袁宝藩的发妻本来早已死去,家里所剩只有三个姬妾和许多“饥则相就,饱则远扬”的官亲官眷,大家听到消息,便来不及地各人尽量卷起一份细软,悄悄地溜出门去,不到七天,堂堂袁镇守使公馆,便只剩一所空房子。
湘绮走出袁家,先在一个相熟的同学家里住了半年,天天用尽方法,在梨园界中打听秋海棠父女的下落,好容易问到他们已回李家庄去的消息,急急派人下乡送信,不料秋海棠已经搬走了。第二次,湘绮那个同学的兄弟亲身给她赶到沧县去,见了秋海棠的叔父,一问果然已经走了,据说是上济南跟一个朋友开铺子去的;湘绮便找到了济南,足足在旅馆里住了三个月,可是走遍济南城,也问不到秋海棠的下落。
后来她便拟好了几条启事,交给济南,天津,北平,甚至南方各地的报纸去登载,希望秋海棠会看到,她自己便重返北平,一个人借了一所小屋子闷闷不乐地住着。她哥哥知道老袁兵败身死的消息,连来三四封信,催她到上海去同住,她也始终拒绝。
“他们父女俩一定在北方,我情愿守一辈子也要找到他们!”她往往这样地自语着。
事实上,她真是一天也不休息地在找寻她所痴恋的丈夫和她亲生的女儿,精神和金钱的耗费,可说都已到了顶点,无奈消息还是一点没有。
有一天,赵玉昆突然出乎意外地找到了她家里来,湘绮便来不及地备起酒菜,请他喝了个半醉,临别再三请求他帮忙,务必不辞劳苦,代她上四处八方去找寻。
“嫂子,你放心吧,总在我身上!”玉昆似乎大有把握地说。
哪知他这一走也就失了踪迹,湘绮等了他一年多,还是音信杳然。她本来是决心不回南方去的,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