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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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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以为卢作孚会去追那对小叫花子和牛啊鸡鸭什么的,却不是。只见卢作孚上了泊在峡口的一条木船。李果果认出,那是楚帮老大醉眼的船。卢作孚没招呼李果果上船,李果果便像上回那样远远地站在岸边观望。见卢作孚上船后,与醉眼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说着话,卢作孚说得多,醉眼只抱着坛子向肚里灌酒。接下来,醉眼船上的七八个船工下了船,分头向上游、下游疾走。李果果站累了,便挑块礁石躺下。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听得江上人声喧嚷,扭头看时,醉眼船边,不知几时聚了七八条木船。醉眼船上,新聚了七八条汉子,全是酒林高手,一个个捧着酒坛传递着,喝了个畅快,只除了小卢先生一人不饮。喝过,便围着卢作孚嚷着叫着,李果果听叫声虽高,对小卢先生却绝无伤害之意,便嘀咕一声:“荒滩上困久了,小卢先生真会找地方消遣。”话音未落,又倒头睡了。再醒时,见卢作孚已经站在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该回了。”李果果便起身跟着卢作孚走上回头路。偶回头,见江上又只剩下醉眼一条船,船上只醉眼一人,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

临冬的太阳,还未沉入上游峡口江中,便已是灰扑扑的,黯淡无光。卢作孚与李果果回到宜昌分公司时,见到的是情景是:抢购船票的人群正将办公楼挤得水泄不通。

正嚷嚷着要票的是一个伤兵:“船票,重庆!要是贻误戎机,你们谁负责!”

几个身着便衣的汉子将伤兵一把推开,强行挤到售票窗口前。伤兵正要发作,见为首汉子掏出的证件,吓得退后。

卢作孚瘦削的身躯出现,在李果果与文静的推拥下向前挤着。他登上一个方桌,叫道:“大家静静!”

没人理他。

“大家静静,听我说句话!”

那群汉子叫道:“你是谁,这种时候,谁爱听你说话?”

被挤在圈外的伤兵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只有对着楼上的办公室大吼:“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人群似乎受到感染,纷纷大喊:“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

“我是卢作孚。”卢作孚抓住声浪间的间歇喊出。这是李果果听到他到宜昌后说的第一句话。

声浪顿时平息。人们面面相觑,紧接着,掀起更高的声浪:“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

“船,在我手头。但是,船和船票,都需要安排统筹。请大家先回去,给我时间。”卢作孚恳求道。

“时间?前天我退出汉口时,鬼子的坦克炮筒都抵拢城墙根了!”伤兵一跺用以当拐杖的步枪吼道,众起哄。卢作孚却并不答话。

李果果急了,“今天小卢先生退出汉口时,鬼子坦克炮筒已经捅破城墙了!”

那位船舶厂老板喊一声:“艄公多了打烂船,听卢先生的!”

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一个有身份的官员问:“卢次长,你要多长时间?”

“明早这个时候,”卢作孚指墙上的钟,钟正指八点,“我在十二码头向各位宣布人、货运输安排计划。”

“你说人、货?——不光人员,还有物资?”有人惊诧道,“这江边荒滩上,少说一万人,堆了十万吨。”

“三万多人,十几万吨货。”卢作孚声音不高。他注意到此人口袋中揣了把计算尺,工作服上写着“汉口船舶机器厂”。

“好几万人,十好几万吨货,你能运走多少?”众人吼道。

卢作孚声音嘶哑,说出一句话来。众人喧闹,也不知有多少人听清了。李果果上前,充当传声筒:“能运多少运多少。”

工程师体谅地望着卢作孚说:“明早宣布计划,你总共只有十二个小时哇!”

“要是各位连十二小时都不给足,作孚更难。”卢作孚疲惫地恳求道。

无人再闹。卢作孚趁机结束:“所以,作孚现在就请大家离开此地。明早七点半,民生公司将从十二码头开出第一条船。八点整,我会向大家宣布此次撤退计划。”

“为何要先开出第一船,才宣布计划?”有人问,未见卢作孚作答。

众人散去,同声议论:“谁来坐第一船?”

“管不到这么多,反正我们见船便上!”那群汉子说。

“反正我们船上只认船票!”李果果早就看不惯这群汉子,顶了一句。

“这个,能顶船票吧?”汉子亮出证件。

李果果一看,敢怒不敢言。卢作孚默默上前,把李果果挡在身后,慢慢拉开公文包拉链,几十封写着“作孚兄亲收”、“卢次长亲收”、“卢总经理亲收”的求票信落在那汉子脚下,光看信封落款的单位与人名,汉子便被震住,赶紧躬身将信封一一拾起,递给卢作孚,说:“卑职秦虎岗,军统汉口站中校行动队长。”说完一闪身,裹入人流,退出小楼。

卢作孚默默地望着众人背影,再不开口。

追随小卢先生以来,不知见过多少回他与民众对话场面,今天,是李果果见到的公众说话最多,小卢先生说话最少的一回。一开场请公众静下来,“听我说句话”不该算,剩下来,小卢先生统共就说了三句半话。外带的半句本来从小卢先生口中说出的是整句——可是因为这句话连站在他身后的李果果自己也没完全听清,只连听带猜,知道小卢先生说的肯定是关于自己有多大能力、明早八点起将计划运输多少壅塞宜昌的人与货的意思(李果果便想当然传话为“能运多少运多少”),所以只能算半句。李果果望着小卢先生站在小楼窗前的背影,听得他口中喃喃,李果果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小卢先生此时似在与对岸江中那条只翘出一半船头的沉船说着什么悄悄话……

“能运多少算多少……”船舶厂老板回到自己厂的堆积如山的造船机械与配件跟前,还在犯嘀咕。

“你我造船,都这么惜船,他在这条江上以爱船如命闻名,这种险地,他肯将他拼命挣来又舍命保下的船投入多少?”工程师拿出计算尺,漫无目的地上下拉动着。

“是啊,此时宜昌,头顶上日本飞机说炸就炸,下游日本炮舰说到就到,上游川江水位一天天见退,此种险地,便换了你我,要把保命的那点家当——那几条宝贝船开来运人家的人,人家的货,也会舍不得!”船舶厂老板望着小楼那贴满防空纸条的窗口前站立已久的卢作孚身影,“你看,他此时所望,肯定是对岸那条沉船。”

“那船,不是触礁搁浅就是被炸沉的。”工程师也望着卢作孚身影,说,“触景生情啊,搞船业的,最怕见沉船。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船就是饭碗,沉船就是打烂饭碗,”船舶厂老板抽出在袖内捂热的手抚摸身边冰冷的船件,“能运多少算多少吧,卢总经理,这种时候,谁又敢难为你!”

对岸那条船,是在日机俯冲轰炸时被炸中船尾的,为避炸沉,船长转舵,将拖着火光与浓烟的船驶出本来就因枯水期将到变得狭窄的宜昌江段主航道,冲向岸边,雪上加霜,却又触了密布江中的暗礁与沙堆,终于搁浅。船体大部沉没水下,船号已无从辨识。倒是翘出水面的驾驶舱中,悬着的那一块牌子,写着船主是国营招商局。轰炸中,船上人死伤大半,船长待最后一名水手离船后,自己也弃船跳水上岸逃命。

船离宜昌城对面岸边,不过两丈。却有一块跳板,这头搁在岸边浅滩中,那头搭在翘出江面的船头上,也不知是谁搭的。

夜幕下,有两个人来到岸边。当先一人先上跳板,跳板那头搭在华侨的船体上,弄得跳板也歪歪倒倒,先上这人走来晃晃悠悠,后面那人一脚踏在跳板上,顿时将其固定得牢牢实实。当先那人上得船后,回过头,双手稳住跳板,后面那人于是也上了船。当先那人,一头钻进驾驶舱,伸手便向车钟圆船下一处窄缝摸索,手抽回来时,手头已经多了一把手枪,却是日本陆军为军官装备的“王八盒子”,只因此枪的盒子外形像个王八,所以中国百姓给它取了这绰号,不过此时这把枪并未配外盒。

“这玩意儿一到手,腰杆就硬肘!”当先那人将手枪别在腰上,笑道,他是田仲。他听得后面那人哂笑一声,显然不以为然,那人自然是升旗。

田仲枪到手,转身向舵盘子下面被炸飞的铁甲板下搜寻,这回费了工夫,打亮手电咬在嘴里双手摸索了很久才完事。他摸到手的,是一部日本军用电台。

“闲子办事还真稳当!”田仲道。

“干活。”升旗道。

田仲想起今天清晨在对岸荒滩上升旗最后问的问题,迅速打开电台。

“卢作孚于武汉失守前一日飞离,下落不明。”田仲向武汉方面查询、收到回报后,抬头道,“依田仲之见,卢作孚要么撤回陪都,要么跟着蒋去了湖南。我再向重庆、长沙方面查询。”

“不用查了。”站在驾驶舱临江一侧窗前的升旗说。

脚下倾斜的甲板连一杯水都放不稳,田仲便坐地,斜靠在板壁上收发报。闻言,这才抬头,见升旗面江的脸庞上有光的轮廓。今夜无月无星,江上哪来的光?田仲起身,来到升旗身后,才见对岸刚才上船前还死气沉沉的那片码头荒滩灯火通明。

“他来了。我原就猜想他会来宜昌。”

田仲一想,知道升旗不是事后诸葛亮,因为他一上船,就一直站在窗前望对岸。

“今夜,也许他在码头的哪一盏灯下,也许在那边他公司那栋灰扑扑的小楼上,正在望着这片荒滩这条大江……”

“他真敢来?”田仲问。

“何不先问,他敢不来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水陆运输管理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指挥战时水陆运输,他敢不来么?”升旗道,“不来就是失职,是临阵脱逃。战时该当何罪?”

“他来了会怎么样?”

“作孚兄,你来了会怎么样?”升旗目光游移,寻望着对岸一蓬蓬毛茸茸的灯火光团。

“今早,田仲还以为中国之大,摸到中国的喉咙管的人,只有老师一人。”

“思考这个问题,任何时候,你都不该忘了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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