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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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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公司的船,标不标载客量,与我们要办的轮船公司有何干系?”

卢作孚自语:“天大的干系。”

众人道:“啥干系?”

“有路无路,谁死谁活的干系。”卢作孚眼中一亮,显然已看出什么名堂。卢作孚来到岸边另一只轮船前,“1916年的华轮船公司成立,有‘联华’轮一艘,今已转售于聚兴诚银行。”

顾东盛上了跳板,说:“还问水脚么?”

见身后无人应答,顾东盛回头,见卢作孚只远远地站在岸上,双眼中又闪出亮光来:“不必再问。”

顾东盛:“不必再问水脚,那你我来做个啥?”

卢作孚:“江中所有的轮船,都只标明载货量?”

顾东盛:“这其中,莫非有——商机?”

“一线商机。可是光这一点儿还不够啊,还是只有一条腿,路走不远。”卢作孚又陷入苦思。

沉默中,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问:“老师,这是什么旗?”

卢作孚扭头望去。是一群小学生跟着一个老师,老师颇新潮,剪五四新女性短发,看来是带学生出来用新教育方法上地理课。老师答:“意大利国国旗。”

学生围了上来,纷纷抢问:“这一个呢?那一个呢?”

老师一眼望去,对答如流:“日本国国旗。英吉利国国旗。美利坚国。加拿大国!荷兰国!”

突然,最先动问的那个光头学生问道:“老师,哪一面是中国国旗?”

“老师给你找找看。”老师茫然地领着学生们走向朝天门沙嘴,向两江轮船中寻找着。

卢作孚抛开调查水脚的士绅们,一抬脚,本能地跟上一串串小脚丫踩下的脚印,他也在寻找。只有宝锭一人紧跟着卢作孚。

寻了很久,老师发令:“回学堂!”

众学生道:“还一面中国旗都没找到呢!”

老师难堪地说:“今天怕是不行了。”

学生问:“明天呢?”

“明天,那还得看看有没人敢挂了它在这江上行驶。”老师无言,撇下学生,走开。

学生们不依不饶地追上问:“老师,要是明天再来,还找不到中国国旗呢?”

“那老师就带你们进城,巴县老衙门跟前,好像有一面?”

汽笛长鸣,黄昏的朝天门,正轮船进港密集时。卢作孚伫立不动。

“魁先哥,你——哭了?”宝锭说,“轮船公司,你还办不?”

“办。今天不办,明天,小学生就非要到巴县老衙门前才看得到中国旗!”

次日,木船返回,宝锭在船后掌舵。卢作孚立在他身边,思忖道:“一个个轮船,为什么都不标明‘载客量’?”

宝锭说:“没标明“载客量”就是没有,你还能……”

卢作孚望着“太极图”旋转的中心,脱口而出:“是啊,没有就是没有,我还能——无中生有?”

船舱中,士绅们声音压倒卢作孚自语,议论着调查的结果:“川江已成战场……轮船过剩,竞争激烈,彼此压价,水脚低得不能再低!……军阀拉兵差,华资轮船难逃兵差!……隆通轮、华强轮花钱挂上外国旗……峡江、蓉江、渝江、巴江轮眼看被资本雄厚的外轮公司压垮兼并……”

木船驶入两江间“夹马水”,剧烈颠簸。顾东盛竭力坐稳:“这年头,在川江上办航业,生死危机,不见商机!”

宝锭回望卢作孚:“啥叫商机?”

卢作孚努力用大白话解释:“抓住了,做生意就能赚钱。”

“啥又叫危机?”

“……就是夹马水。”

木船在夹马水中,怎么也摆不顺,宝锭喊起号子,船工奋力划桨,可是木船困在夹马水中老是进一步退一步冲不出去。

“夹马水?不见主流,也不见逆流,进退两难,左右为难……桨不晓得朝哪方用力,舵不晓得向哪边扳……出又出不去,停又停不得!一停就要打烂船!”宝锭问,“那,你凭啥在这种时候跑川江上来办轮船公司?”

卢作孚自语:“是啊。危机当头,我凭啥在这种时候跑川江上来办轮船公司?”

木船由浑水的长江驶入清水的嘉陵江。宝锭看到魁先哥眼睛一亮,似有新发现。宝锭问:“大河里头,都看不到出路,小河里还有啥看头?”

“宝锭,还是我们这小河里头安静。为什么?”

“小河里就这几条木船,空得叫人心虚!”

“小河里就这几条木船——空得叫人心头踏实!”卢作孚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空——则虚,虚——则正好避实就虚!”

宝锭望着船舱中众士绅,担心地对卢作孚说:“魁先哥,你邀约他们做股东做实业,他们要见实利!”

卢作孚爽快地说:“办实业,我绝不避实就虚。——办航业,我偏要避实就虚。”

宝锭不解:“上句说不,下句又说要。搞不懂。”

船舱中,顾东盛总结着调查情况:“川江航业黄金期已过,事实上,早已进入萧条期!因此……”他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望船尾,竟将正要总结出的结论吞进肚里。

顾东盛盯着宝锭身旁独坐的卢作孚的眼睛。

光绪年起入股川汉铁路起,顾东盛便成为合川老派士绅中最早的新派人物,由书海宦海下了商海,纵横多年,什么样的商人没见过?顾东盛早练就一个本事,只消盯一眼对方的眼睛,便能窥出几分对方的心机。可是,顾东盛头一回见到这样一双眼睛。说他卢作孚是一个精明商人吧,他眼睛里又充溢着读书人才有的所谓“理想”……顾东盛扫一眼周围的一双双眼睛,暗忖道,这一趟远走重庆大码头看行情瞅虚实瞄门路,哪一位都带了一双眼睛去,可是,偏偏那一双眼睛看出了“所有的轮船都只标明载货量”这一事实,至于这有什么用,眼下没说明,尚不得而知。眼下,船尾那双眼睛确实吸引了顾东盛——顾东盛虽一时见不出这双眼睛到底有什么与众人不同的东西,却知道这双眼睛真能见出这一趟所有带到重庆去的眼睛所没能见出的东西,莫非,这双眼睛真能从所有眼睛看后认定的“危机”中,见出“商机”?

落日又向小河尽西头落下,圆圆的,缓缓的,不溅起一丝波纹。这天,木船过白庙子,驶入刀劈斧斩般一处峡口,与瞿塘峡口那一道夔门,奇险相当,小大之辨而已。入峡门后,便是合川县无人不知的嘉陵江小三峡。

船上滩,宝锭一声收号喊,船工全都松了劲。船在静水中滑行,岸坎上,出现一里把长的一溜低矮破旧的房屋。

“这荒村野店的,什么去处?”顾东盛问道。

“回顾老爷话,这是北碚乡场。”宝锭跳上岸,拴了船。

“上行几十里,明天到合川。”船尾的卢作孚终于开口了。

顾东盛看到岸边晒坝那么大的巨石上阴刻着的“北碚”二字,指“碚”字:“这个字有些生僻,什么意思?”

“待学生回去查过《康熙字典》才敢奉告。”顾东盛听出卢作孚话中笑意。

“到家,我请大家吃饭。谁叫我岁数数老幺,排在最后一轮?”宁可行说。

“这最后一轮吃的,怕就是散伙饭喽。”程静潭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顾东盛吟道,却看到夕阳在卢作孚眼中闪着金黄的光。

卢作孚对宝锭说:“今晚的饭,你请!”

宝锭困惑地环顾破旧木船,盯着挂着的那口锈铁锅,道:“我拿哪样请他们?”

卢作孚附耳对宝锭说出两个字:“火锅。”

“北碚”巨石上,三块碎石,垒一眼灶。

卢作孚从泊在江边的木船上拎下一口锅,向江中提一锅水,架在灶上。

宝锭与几个船工从北碚乡回来,拎着沉重的一挂牛毛肚。卢作孚捧一包干辣椒,哗地全倒进锅中。

一片大红,晃了众士绅的眼睛。

卢作孚捧过一大摞土碗,先捧一只给顾东盛,然后一只只分送给士绅们。

众士绅刚接过土碗,又将一份份这两天在上行船中写下的调查表草稿,塞到卢作孚手中。

《民国十四年川江航运华资轮船公司调查》

《自宣统元年以来十余年间川江华资轮船公司破产、倒闭、被兼并情况调查表》……

卢作孚对每一份表都只看封面,再翻到最后一页“结论”栏,瞄一眼简短的结论:川江办轮船公司,重重危机

绝无商机

……

众人愣愣地瞪着卢作孚,卢作孚却关注开始沸腾冒泡的锅中。他稳稳当当地夹一块毛肚放入锅中,食欲颇佳地望着,要唤起众士绅食欲。

乐大年将所有的调查表拿起,又塞到卢作孚怀中,说:“作孚,你还有心情吃!”

卢作孚将毛肚塞进嘴中:“就为了这一摞表到手了,我胃口大开!”

顾东盛等不及了:“说说看——为什么?”

“时下民国,政府无一专司内河航运管理的统一机构。时下四川盆地,消息不通。时下川江,各轮船公司相互封锁情报。而诸君于数日之内……”卢作孚举起那摞调查表,“到手如此实在的、有翔实数据的东西!这样的工作效率,显示着你我这群同人心头的创业精神!——你我,凭啥不吃?”

“可是,这摞东西到手,你我这群从来没办过航运的人,就算办起个小小的航运公司,又如何能从浩浩川江这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洋船和挂洋旗的中国船当中,杀出一条血路?”顾东盛道。

“是哇。”众士绅应。

“还是我们这小河里头安静啊!”卢作孚津津有味地吃着,待众人静下来,说,“这安静里头,有东西啊。”

“啥东西?”

“我们从朝天门由大河拐进小河,这一路,可见过轮船?”

“一条也没见!”顾东盛见卢作孚眯着眼睛笑了。慢慢琢磨出一点道理来,“说下去!”

卢作孚却将一双筷子塞到顾东盛手中,问:“顾翁不饿?”

顾东盛不接筷子,说:“这一趟,我们查清了——岂止当年周善培第一条蜀通轮难行,川江上哪一条华资轮船不是惨淡经营?”

“这一趟,我们可曾看到——川江上哪一条华资轮船,正式标明了载客量?”卢作孚边吃边说。

“一条也没有。”

“这不就有了?”卢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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