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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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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
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的流下泪
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顶着风
向他哀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
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
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
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
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
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的野兽
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条用
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
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
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
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着口哨走的。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
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的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
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荷西的身
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那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把它们
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开
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子,用脚抵住墙帮
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坐在席子
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
的,不是当别的用。”“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着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来的日子安
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高了,其
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
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B*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听
了《弄臣》出来。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
唱歌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似一个死去
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什么事,
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B*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一
遭啊!

(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
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
(也没有瘦马,有瘦驼。)B*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就是要改
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将生米和
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了最简单
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又在他打
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
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着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块,分类
的一堆一堆区别开来。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
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的话,荷
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还是不停
的在天台上敲打。“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
事,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

“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

“讲给你听好不好?”

“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

“你觉得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弯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房租津贴,
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B*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长排的挂
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条纹的窗帘—
—。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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