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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见状,赶紧手忙脚乱地拿袖子往他唇上一擦,便见一抹鲜血绽在袖口,心知大事不妙,立即着人传了沈寒山过来。
沈寒山本早早地等候在侧殿中,哪里还用他通传,听到殿里的风声,不过片刻就已经撵到。
他一见此情状,心中顿时如踩空一脚,猛然一惊之后是终于落定的踏实,好似一出早该结束的话本,终于到了最后一句唱词,就该由他这个本来治病救人的大夫,来为这条虚弱不堪生命划上一个最后的终结。
他悄悄一撇头,正欲悄悄差人回禀武后,便被李弘一手极用力地捏住了袖子:“不不许去”
沈寒山不由低头望向辗转在榻上的这名青年,那双一贯沉静安然的眼睛罕见地泄露出三分痛苦的眼神,看得他心中一阵不忍,连下手切脉的指劲都不禁放轻了许多,仿佛只要他一个用力,这支瘦弱的手腕就能捏碎在自己的手中。
“咳沈博士,你万万不可以去”李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叫沈寒山也挣脱不得。
第68章()
沈寒山不由心头一凛;旋即领会到他话中的意思。
当初安定思公主早夭一案,虽然替天后扳倒了王皇后;但也从此落下个扼杀亲女的恶名。如今旧事重演;若李弘再度死在她的面前,只怕又要为其添上一桩鸩杀长子的罪状。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替她着想吗?”李贤恨得双眼发红;“当时分明就是”
他话未出口;就被吴议一个凛冽的眼神拦下,亦自悔失言,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和母后起了冲突,让你气涌病发。”
“不干你的事咳咳”李弘如一尾跃上岸的鱼,剧烈地挣动两下,便被抽干了最后的力气,周身无力地陷在锦衾中;双唇一张一翕,竭尽全力地呼吸着。
“快,快用月华丸。”李贤摇着沈寒山的肩膀;几乎要把一口牙齿咬碎,“快救他啊!你不行,就速速传召别的太医;快去传郑博士来!”
底下人才应了一声;就被沈寒山一手拦住;他切在李弘尺关的手缓缓滑落下去;几乎是微不可觉地朝李贤摇了摇头:“月华丸药性猛烈,可延寿而不可救急。”
他避而不言别的博士,分明是在告诉李贤,别说太医丞郑筠,此刻就是孙思邈在场,也万万不可能再扭转局势。
李贤怔忪片刻,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仓惶地望着沈寒山,又求助似的看着吴议,就是不敢低头看自己奄奄一息的兄长。
一抹凉寒的月色隔窗而入,像一把冰凿的绣刀,在吴议端着药瓶的手上狠厉地割过去,冷彻到骨头的寒意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轻薄的窗帘被料峭春风掀起一枚小角,簌簌的声音拂过人的耳畔,如谁人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想过去拉紧帘子,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手腕,李弘温如软玉的眸子里映着他自己惨白的脸色,紫绀的嘴唇勉强牵动了一下:“让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对你交代。”
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病也跟着他的生命一同衰弱了下去,他的咳嗽已经渐渐停歇了下去,只剩下胸口微微起伏的喘鸣,像拂动梨花的一缕和风,轻得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李贤不禁掐紧了五指,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都不及胸口上刀割似的痛楚,他低头深深地望了李弘一眼,不觉有一滴泪珠脱眶而出:“弘哥哥。”
李弘吃力地扭头回望他一眼,声音低渺如一抹擦身而过的风:“都是大人了,还哭。”
李贤猛然一跪,双膝砸在地上,砰然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听得人心头也一阵沉重。
他把脸深深埋进李弘的手中,竭力压抑声调中的抽噎:“弘,我自知出身下贱,只有你把我当真正的兄弟,万事都竭力照拂。从小到大,我都只有你这个兄长,我只有你”
李弘只觉掌心一阵温热的水迹,旋即便被李贤用袖子一点点细细擦干净,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不见了斑斑泪痕,只有一抹怆然的笑意:“我听你的话,先出去等你。”
他截然地转身离去,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沈寒山见状,亦悄悄屏退了左右,守在侧殿门口,只留下吴议在李弘身边,静静守着他的最后一程。
风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如一枚飞倦的鸟静静立在树枝梢头,偌大的侧殿唯有两人的呼吸彼此纠缠。
李弘双唇微启,似乎是想说什么话的样子,吴议立即放下手中的药瓶,半跪在他床前,用耳朵贴着他的嘴唇,静静地听他最后的话语。
一片喑哑的寂静中,李弘的声音弱如一根将断未断的弦,带着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回响,拂在吴议一片冰凉的耳廓上。
“我死了以后,你就好好地跟着沈博士服侍太平,母亲虽然行事果决,但决计不会对太平下手,太平是个好孩子,她会保护你的。”
吴议不住地点头。
“我唯独放心不下的是贤,他太过率性,你要替我多多提醒他,母后已然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再想与她分庭抗礼只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万万不要再像今天一样冲动行事了。”
这一席话,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吴议从他唇畔抬起脸,郑重地颔首:“我都记住了。”
昏暗的烛火撩动在李弘渐渐涣散的瞳孔中,而被入户的东风擦出一痕跃动的火花,李弘半梦半醒般痛苦地拧着眉头,低声呓语着。
“若我有三分高祖的气性,也不至于让母亲专权至此,是我负了李唐,是我负了天下啊”
吴议捂着他冰凉的双手,用身体挡住风来的方向,只觉得森森寒意顺着背脊,一路攀上他的眼眶,像一把小而精巧的刺刀,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眼眶。
他猛然一闭眼睛,将泪水洇在眶中:“不,这不是你的错。”
李弘徒然地睁着眼睛,眼中沾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仿佛生死离别不过来去一场,他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场不能回头的旅程。
“议,你要好好活着”他纤长的睫毛如翩跹落池的秋叶,在空中无力地扇动片刻,很快跌落于无声的静寂之中。
吴议仓惶地点点头:“是,殿下,我会好好活着。”
这一次,没有人再回答他的话了。
月色像一抹化不开的霜,落在李弘平静宁和的面孔上,给这位英年早逝的太子盖上一层薄薄的白纱,为这位忧国忧民的青年戴上第一朵苍白的孝花。
而他再也不必睁开眼睛,去看这令他忧心了二十载的天下。
一阵沙哑的风声中,唯有帘子掠过地面的沙沙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轻灵的脚步声,像寒夜里的一场春雨,细细碎碎地敲在房门上。
“弘哥哥!我给你带点心来了!”太平雀跃的声音似一只拦不住的小鸟,躲过门口的重重护卫,一跃闯入满地寂静的侧殿。
“啊——”
恍惚中,吴议听到太平刺破平静的尖叫,仿佛还有什么瓷器砰然跌落地面的声音,清脆地闯入耳中。
他知道,碎掉的不是太平手中的瓷器。
是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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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议从李弘的床边起身,许是跪久了,浑身的血液都来不及回到心脏,一个支持不住,几乎滚倒在地上。
太平的尖叫唤来一众人等,早有人把瘫软在地的吴议拖了出去,数名早就闻声赶来的太医一起聚拢上去,围得水泄不通,一个接着一个,亲自确认李弘的死亡。
唯有沈寒山脱列而出,扶起几乎站不稳的吴议,慢慢走出侧殿。
大抵是宴会才散,有一众年轻的宫人从师徒二人身边鱼跃而过,带着晏晏言笑,谈论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沛王果真俊朗无双,可惜退席退得太早了些,我都没瞧清楚他的样子。”
“相王才是君子风度,谦谦如玉,若能得到他的青眼,那才是数不尽的福分呢!”
轻灵的声音带着女子娇羞的期许,似三月仲春的清风一晃而过,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曾几何时,李弘也是她们口中心中所倾慕的那个人,而现在,斯人已逝,也会有别的人补在她们期许的目光中。
更漏如雨声,一滴一滴地垂落在寂静的深夜中,吴议和沈寒山彼此无话地伫立在侧殿旁,半响,才听见一个哑然而悲切的声音。
“太子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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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的死,非但没有平息李贤心中的怒火,反而引燃了他和武后之间早已剑拔弩张的战争。
对于吴议的劝谏,他也只是冷然一笑,仿佛当日那个脆弱的青年已经全然成了一把无往不利的刀,他把锋锐深深藏在厚而坚固的鞘中,叫人再也瞧不出半点软弱的样子。
“弘哥哥就是因为屡次心慈手软,才被母亲逼死,难道我也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吴议并不记得这个继承太子宝座的青年究竟在这个位置上呆了多久,但很清楚,最终把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李唐皇室的尊严夺回来的人并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将来的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而是一种谁也无法违逆,无法打败的力量。
那就是时间。
时间终究会把武后从李唐皇室掠取的一切重新换回李姓儿孙的手中,只不过彼时的大唐已早非贞观与永徽的大唐,而已经在一场接着一场无声无息的刀林剑雨的争斗中逝去的人,将永远也没有看到那一天的机会。
他苦笑着辞别了李贤,重新回到沈寒山那个独居一阁的小院,似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老师要把自己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好像永远也不想探出头去。
第69章()
上元二年;注定是一个多事的年头。
李弘溘然离世之后,李贤迅速地继承了他的太子之位;也同时接手了他的一班东宫重臣;包括原来的太子左庶子刘仁轨、戴至德、张文瓘等一干老人,并且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