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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春秋-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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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的目光怅惘了片刻,接着走上去。他的脚步放得很轻,也很慢,这似乎可以表明他是一个犹疑、警觉,而又充满好奇心的男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前那堆为阳光照耀的陶罐,陶罐高低错落,它们没有釉彩的表面把阳光安静地吸进去,显出一片晕染的湿润。他把目光收回来,发现自己已站在一个女人的床前。
零八
四十五年前国破后,被我悄悄投入井底的十字架,此刻正在我的手心里攥着。四十五年的抚弄,这块冰冷的金属染上了我的体温,变得有些温润如玉了。我是为了不使德吕尔?德吕翁伤心,而叫下人把它从井底打捞出来的。我虽然看不见德吕翁的表情,但我能嗅到他的眼眶中盈满了含盐的液汁。德吕翁是在为我拆除伤疤上的绷带时发现十字架不在的,但他并没有责备我,他长久地沉默着,让我只能听到他吃力的呼吸。接着,他对上帝的忏悔,变为了对我的惊愕与怜惜。他一定是发现我拆除绷带后的面目有多么的可怖!他说,“啊,天啦……”
第一卷 木樨地(13)
但我自己一直没有做声。我把没有受伤的左手放到头上,摸到烧焦的残发和新生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就像农家茅舍顶上的一团乱草。我将五指插进发中,一下一下地梳理起来。每梳理一下,都有泪水从我的盲目中滴出来。我至今认为我不是为毁容而悲哀,我是因为发根处发出的疼痛太过钻心而哭泣。然后,我拿手掌顺着额头向下抚摸,我摸到的全是凹凸不平的姜瘢,就像是被一群饥饿的蚂蚁啃咬过的石头。所有的水分都被烤干了,鼻子瘪了,嘴唇豁了,耳朵烧得仅剩蚕豆大的两个小点。只有我的左脸的局部,还有整个的左掌还如往日一般嫩滑和湿润;正是左手在触摸我脸颊时的感受传到心里,使我发出一次次的干呕。我右掌上的皮肉烧化后粘在骨头上,使它变得像一支粗糙的雀爪。
“可怜的孩子,”德吕翁说。
但我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平静。我说,“神父,我活下来了……我真幸运呢。”
“哦,你是活下来了……”德吕翁欲言又止。我想他的意思是要说,你活下来了,可又有甚么意思呢,真是生不如死啊。
他斟酌着词句,很无力地安慰我,“我可怜的孩子,相信我,人活着,总是比我们自己设想的要差许多……”
我大概是笑了一下罢,我说,“神父,相信我,我会快乐的。”
我记住那一年我是十六岁,失去了光明和花容。我说出我会快乐时,就好像我早已经过深思熟虑。户外就是一个与往昔不同的帝国和她的人民,但我暂时还不打算出门散步或是远足。院门和触眼的黑暗把我执意地留在往事中,我常常想起父皇来,我以为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已经死去了。我能够证实的只是,他已经“大行”了,我永远也看不见他了。
如果父皇确实没有死去,我想他是不会离开北京城的。他一定就隐身在距紫禁城不远的某个僻静的院落,甚至,就在紫禁城千门万户的某个不为人知的阁楼里,起居,呼吸,吐纳,活着,一天接着下一天。如果他的过去并没有欢乐,那他现在就无须感受到痛苦;如果他的过去是欢乐的,那他今天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可以去缅怀和追思。但是没有人可以理解父皇的心事。我虽然是父皇的女儿,我的想法却可能最为幼稚。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视线所及的范围超不过从木樨地到紫禁城的距离。而父皇的目光从他登基那一天起,就应该看得到帝国最遥远最动荡的疆界了。
天启七年,父皇登基,而按德吕尔?德吕翁的夷历,是救世主耶稣降临后的1627年。父皇的实足年龄,尚不到一十七岁,而他面对的却是怎样一个动荡之秋啊,尚未入主中土的清军正在山海关外猛攻朝鲜、宁远、锦州。率先捅天的王二虽已被杀,却已有饥民步他的后尘,铤而走险,在八方酝酿着起事……然而,父皇却似乎表现得无所事事,他的年龄正在风月少年的好时光,而他的长相也清秀得像一位佼好的女子。也许他已和心腹谋士在帷幄中做过种种策划,但他第一次走出深宫的旅行,却是对木樨地这处帝国秘境的拜访。父皇就是这样一个人,谁也不清楚他游移的眼光在看向何处,他的心思正想着何事,他伸出的双手将落在甚么地方。那一天,在木樨令人晕眩的气息里,父皇伸出双手,把床上用背脊对着他的那个女人翻了过来。
零九
天启七年的秋天,从内阁大学士到十字街头烧饼铺的吃客,都在用压低的嗓音,谈论着一个人的命运和前途。这个人位居朝中太监的首席,门下豢养着雅称“五虎”、“五狗”、“十彪”的打手,他们出入大内的身影,会使六部二品的尚书和苍髯白发的将军都感到不寒而栗。这个人总督着皇家的秘密机构东西两厂和锦衣卫的一切事宜,效忠于他的各色官吏们山呼他为“九千九百九十岁”,同时在大明帝国的江南塞北为他修建了九十九座宏伟的祠堂,使他能够在生前即享受到死后的尊荣。但是,如今他权倾天下的地位,因为天启皇帝的驾崩而受到了挑战。
第一卷 木樨地(14)
这个人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和父皇一起接受午门献俘的魏忠贤:大明帝国的史书注定不能跳过他的名字而向前叙述,而后世黑白两道的文献也都将在醒目处写下他传奇的人生。据一般的说法,魏忠贤是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因为家境贫寒,债务累累,便于夷历1589年以22岁之身引刀自宫,抛妻别子,只身投进了深不可测的紫禁城。那时候的魏忠贤,身无所长,目不识丁,最大的愿望,就是混上一碗饱饭来吃。然而,他岂止吃了一碗饱饭呢!魏忠贤步步登高,把文武百官都甩在后边,快顶着万岁爷的龙椅了。在他身后把他托上去的,是一个女人:她是天启皇帝的乳母,魏忠贤在宫中的“对儿”,客奶奶。
客奶奶至今对许多人来说,都还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不过,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客奶奶本人并没有甚么兴趣。在我的心目中,与其说她神秘,不如说她更像一个影子,或者一出凄迷、冗长杂剧中必要的楔子。她是夷历1605年天启皇帝出生时被选入宫中作乳母的,那时她已满过了26岁,结婚八年,并且刚刚生下了一胞双胎的婴儿。她入宫以后,从此留侍在这位含着自己*长大的皇帝身边23年,直到他驾崩归天。她一直受到天启皇帝的厚待,享有“奉圣夫人”的赐号,宫中呼为“老祖太太千岁”;而皇帝本人称她为“客奶奶”。客奶奶与太监魏忠贤的交好,是她打发寂聊的宫中生涯的惟一慰藉。她在懵懵懂懂之中,将情人魏忠贤扶上了大明帝国权力的巅峰,从而也使自己苍白的人生打上了一块鲜明的印记。——这个理解,我在从前是确信无疑的,今天看来,却是十分的浅薄。计六奇,女人都是不可以小看的,女人体内储备的柴和煤要比男人多得多,如果恰好溅上了一颗火星子,就会可怕地燃起来,直到静静地把石头烧成灰……我曾经小看这个女人了,——噢,我们先把她搁到褪色的帷幕后边罢,因为魏忠贤的眼睛,正在我的故事里阴沉沉地逼视着我的父皇呢。
以我的年龄,我不可能见到过魏忠贤。但是,宫中陪我玩耍的小刘子曾给我找来过一幅魏忠贤的画像。那幅画像绘于夷历1625年,即天启五年,那一年魏忠贤获得了皇帝赐予的“顾命元臣”金印,将东林党的党魁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捕入大狱,乱杖打死。还捣毁了天下的书院,公布了东林党人的黑名单并在全国追杀。战功卓著的前辽东经略熊庭弼,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神秘地毙于非命。但那幅画中的魏忠贤,却带给我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他端坐在一把巨大的椅子上,旁边是虚构的太湖石和潦潦几笔兰草。他的身材中短、肥胖,和所有太监一样面白无须。魏忠贤的表情似乎在笑,他的嘴唇微微地抿缝着,宽大的眼帘松松地耷下来,看起来就好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而他的皮肉是松弛的,眉头是皱着的,这就透出了一些疲乏,或是厌倦的情绪。那时候,他在扶手上敲一下指头,就可以砍下一颗人头,或者一千颗人头。但是,从这幅画上,我看不出他拥有这样的权力。
当然,我现在知道,在先贤留下的大量典籍里,都反复告诫我们要铭记“ 大智若愚”和“兵不厌诈”的古训。但是,我还是要说,魏忠贤是一个看起来让我产生好感的人。至少他表面的肥胖和憨愚是那么讨人喜欢的,顺从,体贴,温存,还有一种雌性动物般的糯软。对了,是一只受宠的雌猫,他的疲乏、厌倦,正像雌猫的慵懒;而他憨愚表面下可能隐藏的智慧,就如同雌猫在撑起眼帘后射出的两道幽幽的蓝光。。  。。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卷 木樨地(15)
我曾经把魏忠贤看起来像一只雌猫的想法,分别说给了父皇和老刘公公听。
我的想法近于一种顽童的说笑。但父皇听了,却沉吟了一刻,他说,“哦,他真的像是一只雌猫吗?”老刘公公没有说话。他只对我报以长长的沉默。那时候已是父皇登基一十六年后,他们过于审慎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魏忠贤怎么会让他们如此讳莫如深呢?
还是回到天启七年的秋天罢。和六部尚书以及烧饼铺的吃客一样,魏忠贤这只慵懒的雌猫嗅出了危险。天启皇帝的死,使他被迫要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君主,这就是我父,新皇帝崇祯。那时候,魏忠贤几乎拥有支配帝国的全部实权,禁卫军,内阁,财政,漕运,盐粮,组织系统,以及特务和宪兵等等。他最大的愿望是新皇帝能够维持现状,但同时他又本能地对此抱着悲观的态度。他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肯定是一种诉之于力量的摊牌。为此他做好了准备,将有形和无形的箭,都悄然搭在了强弓硬弩的弦上。在这个多事的秋天,魏忠贤整满六十周岁,心智与体能正值从容不迫的耳顺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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