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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箱丝绸-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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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知道。
  
  顾恽就是这其中一个,傍晚时分,他谢绝了同乡而来的好友许季陵的邀请,独自溜出了客栈,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随处游荡。
  
  许季陵说,要以文会友,带他去见刘兄李兄照文兄,给他介绍些有门路的才人,日后若是同榜高中,也好有些照应,顾恽登时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从来不以文人自居,也最怕和文人聚一堆,满口的之乎者也,搅得不止舌头打结,脑子也跟着结上了。
  
  许季陵是好意,他当然明白,可依旧不想识好歹。同客栈的考生里,个个都是大有来头,不是这个县令家的少爷,就是那个学究家的公子,有人端茶送水,有人嘘寒问暖,就连偶尔诗兴大发,研个磨都有小厮殷勤伺候。
  
  谁也不像他,孤家寡人穷酸书生一个,背着褡裢包袱,穿着素衣长袍,就这么碍眼的扎进一堆锦鸡里,照面客气虚伪的寒暄才高八斗久闻大名,背地悄悄拿隐蔽的眼神鄙夷轻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本来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种照应,他顾恽福薄胃口不好,消受不起。
  
  这并不是说他有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相反,顾恽一直觉得,自己是团糊不上墙的烂泥,混吃等死不求上进,这辈子就吃他爹千辛万苦挣来那点微薄的俸禄,悠哉惬意的老死在束州。等来生投胎的时候多背几句家训,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以避之、为官者不为民,不如归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云云,力图投生成一个爱国爱民的有志之士,报答他那耿直清廉、爱民如子的老爹的养育之恩和为民请命的终生志愿。
  
  若不是他爹以死相逼,他能来么?不能!
  
  有撑着草把的老汉打身边吆喝走过,草把上插满了糖葫芦,顾恽心血来潮叫住,掏出两枚铜板取下一串,捏在手里,买了之后又撇嘴一笑,暗道,不想吃,买了作甚,脑子有病…他贴着街角,在粉白院墙下沿着青砖路面漫步徐行,独自清静,他鲜少想这些腌讚事,今天却不知怎的就忍不住满脑子胡思乱想,人人争得头破血流,何必,高官当真有厚禄?清廉真会百世流芳?一心为民,光凭一颗赤心,就行么?
  
  难做官,官难做,清官更难做。想他爹顾修远,才高八斗通晓古今,上元两百六十五年的文科状元,堂堂翰林学士,连成一片的污浊朝堂容不下染不黑的清水,被人陷害了贬责至束州,当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县令官。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半生,却因挡了当地黑户盐商的财路,被人铜墙铁壁一样强硬后台的一句枕边风,圣上大笔一挥,摘了顶戴花翎,成了庶民一个。
  
  饶是如此,顾远修依旧忧国忧民,他自己那条路路没走到黑,就想方设法赶驴上架,让他儿子继承遗志。顾恽虽然天资聪颖,却耐不住这人奇懒无比,顾远修忙着忧心百姓生计,没工夫管他,等他闲下来,就绝望的发现,他儿子已经在自学成才中,将做吃等死奉为平生之所向,好好一块良木,生生被他自己糟蹋成了不可雕的朽木,比谁都怕麻烦,比谁都会独善其身,极其愧对圣人教诲。
  
  顾远修追悔莫及,使出浑身解数,说教训斥加央求,试图将走上歧路的顾恽扭回正途,熟料他儿子长了双漏风耳,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顾远修被气的美髭直颤悠,抄着鸡毛掸子追着这不成器的逆子绕着院子转圈的跑,可打也晚了,顾恽已经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罢官之后的日子虽然清贫,较之从前,也没差到那里去。顾恽觉得这样就挺好,他爹不用呕心沥血茶饭不思,不用早起晚睡半夜爬起来上公堂。他没有顾远修那种忧国忧民的大义秉然,也并不觉得少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顾恽,百姓的生活就更加水深火热,解救天下苍生,除却神明,从来不是个人之力办得到的。
  
  有时对比顾远修,顾恽觉得自己简直是有些凉薄了,他偶尔突发奇想,都能被自己逗乐,根正苗不红,自己不会是捡来的吧……那些大爱无疆的圣贤书,在他心头转悠一圈,然后成了茅纸一样的东西,他心头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只装的下亲近的几个人,剩下的一个边角,留给他日后的白头人。
  
  顾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随心所欲惯了,受不得桎梏和规则的枷锁,不想人云亦云,不愿溜须拍马,并不是说做官就必须这样,也有风姿傲骨的好官,可那心性坚定之人,而他自己,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子。
  
  可他依旧来了,因为一个忧国忧民的执着老头,顾恽这人唯一的坚持,就是走上大道不折返,他要么不走,要么不回头,一根死筋犟到底,说的难听点,就是混不吝。既然来了,他当然要全力一搏,若是有幸得以高中,他敬重父亲,可从不想成为第二个顾远修。
  
  顾恽神智游到九重天,眼睛好像是看着路的,实际上焦距发散,跟个瞎子没区别。他在平坦的道旁径直慢走,于是很不经心,猛不防左脚踢到什么突起物,脚步一跄就往地上扑去,饶是徒劳无功,他仍然下意识就在空中抓挠了一把。
  
  眼见着顾恽身子都歪了一大半,一只手斜在空中,下一瞬就要以一个狗吃//屎的姿态扑倒在地,就在那时,斜里陡然伸出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扣住他在空中乱挥的手,顾恽先是觉得冰凉,然后一股强劲的力道顺着相握的手心传过来,眼前一花,就被人拉了起来。
  
  那人助人为乐后,很快便放开他的手,顾恽抬头就要道谢,一抬眼却对上那人的眼睛,登时被吓了一跳。
  
  常人,会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神色,死死盯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么?
  
  那人目光里还有些迷蒙和混沌未散去,可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狂喜和震惊,脸上露出一种克制后仍没掩住的惊喜,眼睛越来越亮,简直到了惊人的地步,像是重逢久别远走他乡的心上人那种狂热。可顾恽万分肯定,深的不瞎扯,他之前的半生,从没见过这人,就凭他这不同寻常的相貌特征,见之难望。
  
  只见面前站了个和他年纪相当的男子,身量比他略高,生的十分俊美秀致,五官刀削斧凿的五官,极为深刻,长眉飞入鬓角,眼睛狭长晶亮,此刻盯着自己光华流转,简直称得上流光溢彩,鼻梁挺直秀气,嘴唇很薄,唇色很浅,只有唇心那条线色泽极深,像是涂了一线…血似的。
  
  这分明是个出众的美男子,可给人的感觉就是极为怪异。一来过了倒春寒,这人仍旧裹着毛色雪白的狐裘大麾,顾恽触碰过他的手,皮肤干燥冰凉,一点也感受不到人体的暖意;二来这人脸颊旁散落的发丝,竟然是雪色一样的纯白,若不是此刻华灯初上天光暗淡,剔透的日光下,这发丝定能折射出银色的光辉;再者,他这么盯着一个陌生人,不奇怪讶异,那才有病!
  
  综合以上三条,顾恽心里的疑惑就差漫了出来,可老父非礼勿视的谆谆教诲使得他就算是心里问候对方他二大爷,脸上依旧是礼数周全的狗屁君子,典型的心口不一。他抿起嘴角先是露了一个笑,准备双手抱拳行一个问候礼,手抬到一半,笑容就几不可查的僵了一下,默默的收回手,自作主张的忽略对面那人不知为什么涌起的浅淡笑意,看向白发狐裘的男子笑道:“方才,多谢兄台了。”
  
  他抬手的时候,那人目光一晃,瞟了一眼冰糖葫芦,停顿了一瞬,看见他悄悄的小动作,嘴角突然就浮起笑意,看起来十分温柔缱绻,好像被这小玩意儿勾起了什么愉悦的回忆似的。
  
  那人听他说话,像是被吓一跳似的颤了一下,缠在葫芦上的目光转回来对向自己的脸,却已经不见了之前的炙热和痴迷,他眼底明显带着挣扎,清亮依旧,视野却不再清晰,渐渐混沌扩散,脸上的神情也像突然被人贴上另一幅画皮似的,变得迷茫而脆弱。
  
  顾恽心下大奇,敏锐的发现那人浑身都在颤动,带着毛发蓬松的狐裘微微抖动,他神色痛苦,好像努力在压抑什么,随后他抬手使劲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手猛然抓住顾恽,用一种慢到不可思议又没有起伏的语速,支离破碎的说:“我…是,赵—子—衿,你,是…谁——”
  
  他说话的时候,不仅慢,而且僵硬,好像几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修禅之人,又像是天生就有语疾的病人,十分怪异。
  
  那人表情被挣扎和期待占据,衬着脸侧的满头银发,不知怎的就让顾恽心头一悸,脑海里闪过一些白驹过隙似的耀眼片段,他完全没看清片段里的画面,就一闪而逝了,只是觉得眼前的白发人,无端给他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他脑门一热脱口而出:“顾恽。”
  
  说哇他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随便予人姓名,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那人却无暇顾及他的晦涩心思,诵经似的不停喃喃念叨,顾恽、顾恽、顾恽……好像一停下来,他就忘记了似的。
  
  顾恽正觉得这人真是奇怪的没边,就见对面念经似的男子双眼一翻,身子突然就软下来朝地上倒去,居然晕过去了。
  
  顾恽恍惚听见他嘴里吐出两个字眼,好像是,哥哥。
  
  他这转折来的太突然,说晕就晕,顾恽完全跟不上节奏,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搂,让那怪人朝他怀里倒,甚至顾不得手里黏糊糊的糖葫芦在他的华服上沾一堆糖色。
  
  成年男子的体重带着万钧之势压过来,四体不勤的某混吃等死人士被压的后跄了好几步才止住步伐,歪七扭八的将人架住了。他一口浊气哽在胸口,好不容易才吐出来,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现世报太快,就听不远处响起一声少年的怒斥:“大胆贼人,还不快放开我家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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