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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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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荷有意地顿一下,接着就唤:“王大人!”

王正廷肃然躬身,“臣在。”

“当天看馆的守军有一人知道详情,是不是?”

“回太后,正是。”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外头等候传召。”

“带进来。”

人被带了进来,哆哆嗦嗦,形容猥琐,只知道磕头称“万岁”。喜荷厌烦地摁住了手边的金线蟒引枕,横锁起眉头,“你当班那天,有人去过皇史馆借皇帝的玉牒看过,有这事儿没有?”

那人眼皮都不敢抬,连叩了两下头,“有,有这事儿。”

“皇帝的玉牒机密异常,你们为何私自出借?”

“因为那人的面子太大,小的们不敢不借。”

喜荷猛把手往雕龙宝座的扶手上一拍,勃然震怒道:“混账!在国法前,面子又值几何?你如此玩忽渎职,就该狠狠治罪!”

守军更是魂飞魄散,叩首如鸡啄米,“皇太后息怒!皇太后息怒!小的不敢渎职,小的虽被迫将圣上的玉牒借出,但也照规矩叫那人写下了借据。”

一直没有说话的东太后王氏此际将修长的脖子从真珠翠领里长探出,似一尾擎身直立的响尾蛇,“哦?借据在哪儿?”

“就在小人这里!”守军从怀里拽出一张纸,直直地举起在半空中。

王氏拨了拨鬓角的一支玉雕镂丹凤,耳下的金龙衔火坠跟着打了个滴溜,“写借据的人是谁?”

守军四方环视一下,再一次垂下了头,“写借据的人,就在这屋里。”

纱屏后,王氏跟喜荷对了个眼神,口气既紧张又期盼:“你不要怕,只管说,恕你无罪。”

“是。”该人放下了手,把手间的纸条搓弄着,“那人就是——”

“皇上!”已剑拔弩张的局势因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而得以暂缓片刻,所有人都调转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摄政王齐奢。齐奢却只眼张张地盯视着御座上的齐宏,瞳仁里,有些什么在发亮,“皇上,行魇胜之术危害君王,此种欺君灭行,除了凌迟之外再没有第二条惩罚,若非证据确凿,不可轻言。”

齐宏直望而来,一下子泪就涌起。他记起了无数的怒风骤雨、大壑天险,亦记起叔父一次次为他的弓腰为梁、展臂作舟,记起他那双又宽厚、又有力的大手,是怎样在猝不及防的死亡面前把自身扔进去,把他抢出来;但他又即时记起,同样是这双手,掩埋了金砂的惨死。他知道金砂是母亲处死的,但一个人怎么去恨自己的母亲呢?他只好恨母亲指定的那个人,这个人一定有——必须有,可恨之处。譬如,奏折堆里,他永远有不解的难题需要那人的提点;百官中央,当他指示什么,臣工们却总把脸对准那个人,得到了首肯,才会重新转向他;猎场上,他要打犀牛、豹,任何比兔子大些的猎物,总要征求那人的同意;校军中,他被震吓得心惊肉跳,那人却面不改色地挥动一面绣有着金龙的旗帜,而那人麾下的万马奔腾,那些“万寿无疆”,那些“山河永固”,不该属于且只属于自己吗?

其实无须借口,当我们觉得一样事物太好,比方说权力时,就不会肯相信别人不想要。而即便我们碰上了不想要的人,也会觉得欠了他好大一屁股的债。还不起的债,最好的法子就是一笔勾销。就似一只雏鸡欲破壳时,那就全不用挑,鸡蛋里满满的都是它自身蓬勃的骨头。

齐宏吞咽了泪水,移走了同齐奢对视的眼神,沉下了刚刚有些外鼓的喉结,用开始生出青青的小绒须的嘴巴说:“朕考虑过了,虽然犯在十恶,但为了避免舆论震动,将秘密逮捕此人,既不交部显戮,也不连累其家人。”

喜荷、王氏、王正廷,他们都看出齐奢已明白自个掉入了陷阱,因为在那张几乎从没有感情外泄的面庞上,那还揪住龙椅上的人不肯放的深邃的双眸里,写满了更深邃的绝望。他们眼瞅着他搁落了睑皮,唇角病态地牵抽了一下,“那就真是——天恩浩荡了。”齐奢把头缓慢地转开,对准了证人,“说吧,那人是谁?”

守军变得底气十足,毫无犹疑地朗朗掷词道:“就是王正廷王大人!”

满室,一下子充满了静到了喧天的、寂厉的哗然。

许多副眼神,如算不清的算盘珠一样噼里啪啦地碰撞着,你望我、我望你……东太后王氏猛地挺起,髻顶的花蕊华胜簌簌乱颤,“你胡说!”

“太后,”其兄王正廷喝止,将齐奢上下一扫,毒恶地笑一声,“事到如今也不用演戏了,撕破脸皮罢了。来人!来人!来人!!”他原地绕了一圈,又冲去门前大喊,“来人!来人呐!李林,尹德全!聋啦?!人呢?!”

第219章 碎金盏(7)

随着王正廷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声嘶力竭,每个人都露出了毛骨悚然的表情——除了齐奢,他磐然如造物主,冷淡地审视着这一切。在踏进这门之前的许久,他就已探知到门后酝酿的阴谋:先是齐宏称病,而后由王正廷出头污蔑他因不愿还政而对少帝下蛊,在此被就地捉拿,秘而不宣地下狱,所有掌兵的亲信被传召入宫集体屠杀,下发早拟定好的圣旨公布罪行,抄家幽禁,政坛大换血——完美无缺。可惜这批阴谋家们忽略了一点,不管是东党西党或帝党,只要是人,就会变;而让大多数人改变,只需要一个合适的价钱。比如,一名皇史宬的守军,再比如——

齐奢举高了右手打个响指,这简短的“啪嗒”一声,就召唤来了王正廷撕破喉咙也没能召来的数十禁军,个个持刀荷枪,将还在狂嘶不已的王大人摁倒、拿布塞住口齿。

王氏已吓得泪流满面,喜荷也战栗不已,齐宏紧绷着身子张目四盼,好似在寻找着什么依靠。他们弄不懂精心策划的圈套是怎么反过来变成绞索,套在了自个的脖子上。他们望着面前那拥有着非人精明的魔头,一个个都感到了地狱里的极度深寒。

可最感到寒冷的,其实正是这魔头本尊。齐奢看着齐宏惶惶然的可怜相,就动了恻隐之心。他印象中,齐宏似乎还是个有着双亮眼睛、甜酒窝,一口一个“皇叔”叫得起劲,经常会无意地扯住他衣袖,看折子看累了就向他撒娇偷懒的孩子。他看着这孩子一寸寸长起来,长到他肩、他的耳,齐上他眉头,随即就把一双仍稚嫩的拳头对准了他。当他在前夜亲自秘审这今天上堂的证人,接过伪造的借据时,其上的笔迹连他自己都会认为是自己写下的。而他懂这些字是怎么来的,就是从他写给齐宏的信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下来仿的。这伺机而动、动则封喉的诡谲,一样是他的作风。所以把齐奢这老拳师伤入肺腑的,并非徒弟一双小拳头的力道,而是其花拳绣腿里师出本门的、致命的毒辣。

齐宏瞧着叔父眼中的神色忽热忽冷,突然就提步向自己走来。他下意识地攥住了龙椅的两端,无路可退地退。椅后的屏风中一阵环佩叮铛,抢出了风一样的喜荷。她头上的双凤翊龙簪翅须动摇,两手发颤地紧攒住,“摄政王!难道你敢非礼犯上?”

瞳仁里灌了铅一般,齐奢沉沉地扫了喜荷两下,退半步,“臣不敢。来呀。”

“有!”禁军们整齐划一,声若洪钟。

齐奢擘肌分理地一一吩咐:“王正廷谋害主上,丧心病狂,罪在不赦。尹德全你带人,立将人犯押下待勘。”

“是!”

“这些作法的符咒能进到宫里,自然有内应。为防这些人进一步为害御体安康,李林你带人,即刻护送两宫太后回宫,封锁门禁,内不准出、外不准入,同时暂将皇上移往西苑,好生看守,一概人等不得打扰。若有一点儿闪失,唯你是问。”

“是!”

“剩下的,给我好好搜搜这乾清宫,每一寸都搜仔细喽,看看还有什么——”齐奢含沙射影地、冷冰冰地咬着牙,“装神弄鬼的脏东西。”

“是!”

在东太后王氏一口一个“三哥”的哭声中,两个女人、一个少年,以及他们各自的近侍太监被全副武装的侍卫们极礼貌地请出。余者便穷狼饿虎地扑向了龙座、龙案、龙床……翻屉倒箧、破柜开箱。

齐奢就手拉了把金漆龙椅坐下,阴着眼观看所有,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子侄……他大半辈子都在被皇帝们轮番欺侮,这是他漂亮的复仇。再没有皇帝能抄他齐奢的家,现在,是他齐奢,在抄皇帝的家。

他伸展开长长的两腿,一上一下搭去到铺着黄绫的御案上,接过内役跪奉的香茶,吹过后,轻呷了一口。

6。

搜宫在未时正式结束,搜出的所有通信齐奢都一一亲自过目,锁定了朝臣中几个与政变相关之人,这头下令将这些人暗中处置,那头就明着将矛头对准了王家。抄家的大肥差自然是赏给了细作头子唐宁,当日傍晚就由他带着群一手浆糊桶一手封条的恶番们上门,连抢带砸,闹了个忽喇喇似大厦倾。有一些坏心眼的账房、西席见主家遭难,趁火打劫,趁抄家的官差还未到,直接冲入上房抢夺珠宝字画、大毛皮货,仆婢们起始还吆喝阻拦,阻拦不住,也索性蹚了浑水,只管把值钱的往身上塞,能塞多少算多少。

除去这许多无迹可查的失物,从王家所抄出的家产之巨依旧足以令人咋舌。但更令人舌挢不下的,是在东跨院王正廷的卧室中所搜检到的一样东西。那卧室里藏了间夹壁的小暗房,房内竟然是称病多年拒见外客的前内阁首辅王却钊,据仵作瞧已死了一年有余,却被掏空了内脏风作干尸,摆在一张小床上。一时间,朝野大哗,就在各方都认为又一场巨浪要平地而起时,摄政王却出面表示,皇上因对王太后的一片孝心,又念在王家数代殊勋卓著,格外开恩,魇镇案首犯王正廷本人与其两子由凌迟减刑为腰斩,其余王氏男子或斩立决,或绞立决,女眷家人免死,打入贱籍,没官为奴。而经外戚王家所援引的其余东党人,就在接下来的不到半个月里被各式各样的罪名打发了。

外朝动荡,内禁同样也不得清净。有一天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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