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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2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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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氏坐听,不防间已凄恻失色,盘桓在其鬓边的一串黑珍珠索索地摆荡,坠坠而惴惴,“好好的,怎么孩子就掉了?我今儿还说瞒五不瞒六,该是显怀的时候了,明儿就把棉垫系去腰上,谁知……”

并坐在另一端的齐奢扯了扯衣领,领上细滚着连理纹。他对詹氏充满了负罪感,背着她,他已与另一位女子秘密缔结了婚姻,而今又和这女子联手来欺骗她。他看得出詹氏是衷心难过,她甚至不自觉地抚摸着腹部,仿佛那里真有一条消逝的小生命。他实不忍再目睹她伤情,真心假意地叹一声:“这是天道好还,想我年轻时轻狂不知事,强逼着多少侍妾坠过胎,如今命中无子亦是天数,你也不必白难受。”

“不不,”詹氏连番地摇头,头上的珠串就愈发随之打着转,似风中的雨线,“王爷别说这种话,段氏还年轻,休养上一阵必能再次怀有子嗣。倘若王爷当真有心求子,府中也不乏年纪尚轻的姬妾,或于民间征选一些才貌双全的未婚少女入府也不是不可,只要王爷肯广施雨露,一定有肚子争气的。”

齐奢无神无彩地一笑,端起了桌上的一只五彩小盖盅浅啜一口,“你倒真真说中了,我今儿来也正为了这件事,征选民女入府是绝不可为,恰恰相反,府中的这些个姬妾,赶明儿你把她们全召集起来,按等各自赏赐一些薄产银钱,一个也不留,放归民间任从嫁遣。”

就是一个惊雷在头顶上炸响,也不会使詹氏更骇异一分,好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滞滞地咬着舌头,“这、这、这是打哪儿说起来?”

齐奢放回了茶盅,手指将杯沿转动着,眼望薄瓷上锦鸡唱晓的图案,“上个月我在来你这里的路上,偶遇了两个姬人,周敦告诉我说,其中的一个我宠过她整整一夏天,可慢说她的名字,连她的脸我也记不起来,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回想起这十来年我一直在外别居,委实冷落了府里这些人。前一段容妃自尽、婉妃发疯,其实大半的责任都在我。还有顺妃,看见她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记起当年她出事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相会,她对我已然是恨之入骨。现今府中剩下的这些姬妾,我想,多有与她一般深含怨意的,与其叫这班人日夜咒骂我,不如趁早放她们改醮,得享人伦之乐。”

“王爷,此事万不可为。若是民间男子把小妾或送或卖,倒属平常,可咱们这儿是王府,自古只有进人的,哪儿有出人的道理?不要提是王爷宠过的人,就是王爷连面儿也没照过的,进了这府门就得替王爷守这个节操,这原是女子本分,岂敢有怨骂之举?”

“想昔日魏武帝遗命,教六宫嫔御分香卖履,好使得她们免生杂念,替他守贞终身,结果又如何?晏驾之后,那些个妇人不过咒他两句呆子,全做了别人的姬妾。如今我又何苦在生前就讨这骂名?说句不中听的,我原就在女子守贞一节上看得并不重,就是我今儿死了,连你这一位正室我也愿你再找个人过活,何况是这一班女子?我既无心于她们,做什么叫她们苦熬着?还是打发了去,各人干各人的。设若还有在这里吃惯了安乐茶饭不愿再挪动的,那就当个闲人养下来吧,也算是替我自个积一番阴骘。”

“王爷,你、你今日是怎么了?净说这些丧气话……”

齐奢依旧是悠悠地一笑,“话虽这样说,无奈你顶着这个继妃的头衔,限于身份怕是逃不出命去,却不如那些为妾的了。我与你夫妇近二十载,亏负你良多,自问实算不得一个像样的夫君,到头来却要累你为我枯守一世。”他对着詹氏叹了声,是月光落入一口古井的微响,“如果说我齐奢这辈子最对不住谁,就是你。”

第270章 望吾乡(14)

“王爷说哪里话?”詹氏已哀婉欲泣,不绝地抽吸着鼻翼,“王爷始终以王妃的仪制厚待于我,将治家之权全权交予我手,不管何时另有嬖爱,也从不曾做出那等宠妾灭妻之事,将夫妻之情挂在心上。王爷自言‘亏负’,无非是指北府那一位。王爷既钟情于段氏便一心待她,倾爱知音,不拘小节,这原是至情至性之举,我之所以不许府中的诸人议论,无非是体面所关,也是怕横生枝节。直到去年,容婉二妃终于不顾我的叮咛私自跑去北府,我也才借机第一次亲眼见到段氏,她在阶前向我行礼,我不曾下轿受她的礼,段氏多半认为我是自重身份,故不愿与她相见。事实上,那天段氏刚刚受过掌掴,面带伤痕,狼狈不堪,可即便如此,却依然丰姿摄人,我见犹怜。我躲在轿帘后,实不能与之面面相对,不是自高自大,而是自惭形秽。若天意见许,本该让这样一位绝色丽人降生于公府侯门,与王爷作一对佳偶,怎知造化弄人,反是我这样一个人凭借出身之贵和王爷结为伉俪。我早就深知自己的资貌平庸,毫无过人之处,远不是王爷这般男子的良配,能够得奉巾栉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福气,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求。”

仿似是叫一场前尘迎面扑来,詹氏的脸骤被吹得烈烈地红了,连声音也给这飓风攫走,微弱不能闻,“说句不怕臊的话,我嫁进门十七年,拢共只跟王爷好过九回,我私心里总想着,这就是‘长长久久’了。可不是吗?就是王爷才说的,曾得宠过整整一夏的姬妾,到头来你连她的模样也想不起,可多少年之后,你却仍坐在我身边,和我倾吐衷肠,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二人间隔有一副螺旋小烛台,一圈又一圈微微的光照。在这样的晕轮中,詹氏略显刻板的平常姿容亦显出别致的清妩,似一树碧枝,在繁花落尽后方得入目。齐奢几乎算得上是震惊了,他是偏爱女子甜艳活泼的,自知待沉肃寡欢的詹氏素来平平,却也料不到竟凉薄至此。追想起十数年来,王府的一切全靠着詹氏替他约束打理,他只管接连地闹出风流韵事,到最后每每回府一坐,不过是听她报一报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如同长官对着一位僚属,这位金枝玉叶的贵族小姐却始终如一地温顺相待,就连替他的情妇演一出假孕闹剧她也毫无怨言。对齐奢而言,她简直是个万能的神,有求必应、无所不可,直至这一刻他才明白,她只不过是个人,一个有着情思与渴慕的、热血之躯的凡俗女人。

齐奢握住了詹氏搭在桌边的手,低唤她的小名:“若芬,若芬……”

詹若芬的睫毛抖动如枯叶、如鸦翅,落叶聚散,寒鸦栖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4'。“王、王爷,王爷该回那边去了,段氏痛失腹中胎儿,王爷还该多加陪——”她嘤咛一声,骤不成言。齐奢俯首吻在她手背上,烂熳烛光披上她睫翼,是昭阳殿的日影'5'。

齐奢的另一手往她一袭醉枣色的褙子中探入,抚进了软纱中衣,“今晚我在这里陪你‘十、全、十、美’。”

他将詹氏抱起到她房中那张从来只有她一个人的双人大床上,用最为细腻的方式与她欢好。这一切,和他对青田的爱全无关系。他只是做了人家十几年的丈夫,不久后,这女子会惊痛欲绝地收到他的死讯,再接着替他守几十年的寡。齐奢自问,他给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朝夕之欢们留下的尚且是贵重万分的自由,作为这帝国中的顶级显贵,给唯一正式的未亡人遗留的不该只是滥竽充数的“长长久久”。他要送她一份体面的遗产:在熏软的烛光下,用心爱抚这胴体每一寸松弛衰老的肌肤,亲吻着成串的眼泪,用最坚硬的某处做些最温柔的举动。在这女子萧瑟孤老的余生里,这些闪亮的时刻,每当她守着窗儿、咀嚼黄昏时,都会一刻一刻、一颗一颗地流过指尖,直到被思念的金线穿做数珠。垂暮的年纪,她会如任何一位贵族老妇,终日只知道昏闭着双眼喃喃数念,但她所念的不会是空与苦,而是在空苦的人生的夹缝中,有一回,她曾被所爱,好好地爱过。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映出了萧疏黯影。

床头,齐奢全裸着身体,半坐着。他一手轻抚枕上鼻息沉沉的詹氏,眼睛在昏黑的房间内扫视。这是一双垂死者的眼,眼目所及的一切,所有曾属于他的女人、财产、权力,不日间,即将永别。

千重的感慨于心头蔓延,耳边是漫天的雨水与满窗的湘妃竹,瑟瑟沙沙,如幽如泣。

8。

待竹叶上的残雨消散,早秋的初寒便带来了两则关于摄政王府的新闻:一是继妃詹氏夜间赏雨,不慎在石阶上滑倒致使坠胎;二是詹氏强撑病体,遣散了府内的一干侍妾。

于是贵妇们穿梭登门,道恼问情。尽管詹氏极力维护青田,说当初自个有孕时段氏就在北府祈福,如今更向菩萨发愿,说情愿减寿,只求继妃娘娘身体康健,再得怀胎;至于发归姬妾则是王爷本人的意愿,她们或有高高兴兴出门的,或有哭哭啼啼不愿走的,也都酌情或放或留了。但人言可畏,谁也不肯听信詹氏的一面之词,三三两两间就聚出了另一种谣言来,说一切全是段青田那千年耗子精搞的鬼,因其自身无法生养,嫉妒继妃怀孕,又深恨王爷常回府走动,就把继妃咒得掉了胎,又用魇术操纵着王爷遣散了诸姬。这一段她之所以突然从北府不告而别,并不为在乡间躲暑,而是为闭关做法。

这话有鼻子有眼,几乎传遍了皇城左近,就连在东单隐居的青田本人亦有听闻,与莺枝好笑了一回便抛过一边,只管专心地挑拣细软、收拾箱笼。齐奢日日都要来相陪,为隐秘起见,特使一概仪仗照常在王府出入,他则微服简从而来。青田总劝他多回府里去,“你同继妃娘娘见一趟就少一趟,咱们还有一辈子呢,你这会子只顾着同我缠什么?”齐奢捧着她已隆起不小的腹部,光是笑,“也不知怎么,老觉得同你才是见一趟就少一趟,一时见不着都别扭。”青田笑起来,有蜜滴落在心头。

她太幸福,幸福得早已遗忘了年少时苦读过的每一部经卷;在那些天花乱坠的佛喻里,人生是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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