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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喝得尽兴，反观与他隔了几个人的段宏瑄，却是摆手谢绝了所有人端过来的酒。手里拿着的碗中酒液只少了一点点，这是方才蓝修将军感谢他在崖壁上救了四皇子时，盛情难却下喝掉的一点。因此，在许多人都已经醉醺醺了的时候，段宏瑄安静笑着坐在那的样子就格外显眼。
岳璟辰朝他那看了数次，明显感觉到从打完仗到现在，他心情都不好。尽管他唇角是上扬的，但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与平时的样子实在有差。
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就是忍不住往那边飘。那人轻轻端着碗的左手上还扎着白布，篝火金红色的光晕在他脸上，有一半隐在光线下，看不真切。
有人拉开嗓门唱起歌来。不是轻柔的调子，到有些像南方丛林国度里流传的山歌，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上听起来，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入山看到藤缠树，
出山看到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注）”
绵长的尾音终于结束。
“区区手上伤口有些痛，便不多作陪了。各位还请尽兴。”段宏瑄突然站起来便要告辞。
指尖的伤口确实一直在痛，但也没到受不了的地步，况且先前喝下的药止血之痛，现在早就缓了许多，血也只隐隐渗出些许了。毕竟不是很大的创伤。
营帐是两人一间，和他同宿的那个将官还未回来。帐里留了一盏略有些昏沉的油灯，暗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映在账上，拉得很长。但是很快，影子变成了两个。
段宏瑄猛然回头，就看见岳璟辰站在他身后。
“原来你走路是没声音的。”看似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在岳璟辰听来却有些刺耳。
“宁之，你是不高兴么？”他问。
段宏瑄像是完全没听到他说话一般，明明帐中根本没有其他人，岳璟辰的声音也没有刻意压低，怎么可能没听见。偏生段宏瑄就像是存心要无视眼前这人，转背收拾床榻去了。
“为何不高兴了？”岳璟辰又问，眉头皱着，视线随着眼前这人移动。见他略显笨拙地用一只手摊开被子，就想上去帮忙，才上前两步就被叫住。
“不劳烦殿下。”
岳璟辰一时觉得有些恼火了，莫名地就是受不了这人阴阳怪气地说话。偏生这人还一副淡然的样子，只顾埋头做自己的事，问他什么也不答。
“不能明说么。”岳璟辰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了段宏瑄左手，但却小心地避开了对方的伤口。
段宏瑄也不挣扎，只是抬眼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会武功的对不对？”先前罗森回来报喜的时候，还有篝火晚会时众人谈笑的时候，说起今日四皇子立下的大功，言辞间明显都透露出一个讯息：这位皇子殿下当时是何等的英勇，悄悄埋伏上前几个动作晃开了狄国太子晋饶身边护卫的人，然后便巧妙地反手擒住了对方。段宏瑄听着这些的时候竟有些想笑：不久前在宫里自己还兴致勃勃地问他要不要学武，想让他学些招数至少可以在危急时自保，却不想对方深藏不露，这么一来，倒像是自己一直在扮着个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丑角一样。实在是……心里烦闷得紧。
段宏瑄问话时语气轻巧，云淡风轻，但岳璟辰却不由得沉默了。
他确实会武。尚年幼时，胡皇后便开始悄悄派人来指导他。他记得那时长缮宫庭院里的芯子葵还没有种下，只是一片空地，每天夜间等到所有宫仆都去休息了，母后派来的神秘人便会叫醒他，然后，在空地上一练便是直到快四更天的时候，好不容易躺到床上睡了一会就天亮了。很小的时候还可以赖赖床，但过了几年到了皇子们读书的年纪，于是睡眠时间变得特别少。最初那几年，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耳边总是响起母后的那句话：在这宫里，你若不能自保，没人能救得了你，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后来，遇到了那人，为了讨好对方，在庭院里种了满满一地的芯子葵，谁想对方却根本没有兑现承诺，应该是早就忘了罢……幸好……
“在崖上的时候，”段宏瑄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你也是有能力下来的罢？”青年平时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得微微弯起，姿态安逸得就像吃饱喝足只等着睡午觉的猫。偏偏不笑的时候，眼尾挑起的部分在近看反而会显得凌厉。他的手还被岳璟辰抓着，也不使力，只是看着他。
“……是。”岳璟辰回答的声音很干涩。
段宏瑄另一只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罢了，”他耸耸肩，左手动了一下示意对方松开，“区区想休息了，殿下好走不送。”
岳璟辰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我换到这个帐子了，所以不走。”
段宏瑄有些无言，还要说什么，蓝修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瞧见二人间似乎有些微妙的气氛，咳了一声才行礼道：“四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岳璟辰看了身旁的段宏瑄一眼，直言：“蓝将军就在这说罢。”言下之意便是段宏瑄也可以听得。
蓝修倒也爽直，便点头：“如此，末将便直说了。四殿下可清楚现在的形势么？”
岳璟辰正色：“若说与北狄之事，他们现在一时半会是闹不起来了，我们明日不是就要启程回京么，那便只须等北狄如何想法子来救他们未来的储君了。”
“臣所言并非此事。”蓝修待岳璟辰说完，又道：“而是昶京内的形势，宫内的形势。”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岳璟辰想起方才众人喝酒时，少不了许多人跑来夸赞他生擒狄国太子一事，当时岳璟鸿的脸色可谓斑斓。大皇兄此番随军出征，打的必然是立功的主意。安全护送粮草进了城内算是功劳一件，回去定然会得赏，但和岳璟辰所为比起来，又显得暗淡无光了。就算回京后硬套一个“指挥得当”的空帽子，也比不上岳璟辰实实在在立下的功。
岳璟辰一下子也不明白蓝修何出此言，只好含糊道：“差不多是清楚的。”耳边却听见段宏瑄极轻的一声嗤笑。
“殿下，”蓝修上前几步，声音放低了许多，“实不相瞒，陛下早就与臣说过这江山就快交与下一位掌管者了，由谁掌管，陛下心中大约也有个数。对于另外两位平素明里暗里所做的事，四殿下肯定也知道些，心里应当也明白，有勇无谋或者心胸狭隘不应当是坐上那位子的人该有的品性。臣原本也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以为四殿下真打算以后当个碌碌无为的悠闲王爷，现在看来，殿下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若是殿下日后有任何需要，蓝家义不容辞绝无二话。”
作者有话要说：注：山歌节选自兴国的《生死缠》
23
23、第二十二面墙 。。。
岳璟辰和段宏瑄二人都是默不作声地听完了这段话。蓝修表情严肃，身为武将的性子让他也不习惯多绕弯子，况且，凭一点私心而言，他看岳璟辰的目光有些像是长辈看晚辈一般，多少带了些教诲之意。
段宏瑄全当自己是透明的，不说话，不做任何反应。岳璟辰心里却有些翻江倒海。蓝将军定然是听父皇交待过些什么，为什么父皇会说江山就快交与下一人？父皇也才刚过不惑，不可能打破祖制想要禅位罢……
心思辗转之时，蓝修话说完便告退了，他也只是匆匆应了一声。
段宏瑄其实心里也有些疑惑，却知道自己问岳璟辰大概也问不出什么。天色确实也晚了，明早还要拔营启程回京，还是别想了，早些歇息罢。
“宁之，”岳璟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还是会助我的么？”
助什么？如果助？段宏瑄没问，只或多或少猜出一些。
岳璟辰见他不答，又说：“这次随军出征，其实便是个契机。”他话说得实在含糊，段宏瑄却听得愈加明白，只好叹了口气。
他想起文惠帝与他说过的话，心下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愿算是迈开达成的第一步了。
“宁之。”岳璟辰皱眉，又唤了一声，“你不说话算是应允了么？”
段宏瑄右手将先前铺好的被子拍了拍，试图弄得松软些。
“……我答应过陛下的便会做到。”他说。
岳璟辰笑。
“我睡了，你睡下的时候记得把油灯吹灭。”话音落下便翻身进了被子。
“嗯，我也要睡了。”
*****
凯旋回朝的当日，昶京自城门口开始便有百姓夹道欢迎，一干将士们被拥在中间，眼里都是掩不住的骄傲。
早朝时，众人都受到封赏，岳璟辰更是被皇帝大大表扬了一番。文惠帝早就在蓝修提前传回的战报中知道了四子所为，心中大感欣慰，这几日心情明显很好。以往十分低调，或者说默默无闻的四皇子突然被众人所知，岳璟辰周围一下子便多了许多奉承的嘴脸，时不时便有人借各种名义送来拜帖和礼物，却都被他挡了下去。
长缮宫内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净。面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声名大噪，胡皇后也没有多做表示，只是派宫女送了几次补汤来，说塞北风沙重，行军也累了，该多补补。
岳璟辰和段宏瑄二人在院中的凉亭里下棋。也不知岳璟辰找人用了何种办法，院中遍地的芯子葵常年四季都开着花，煞是好看。
段宏瑄喝了一口杯中的清茶，撇嘴道：“不好喝。”他本来就不是爱品茗的人，要他装腔作势端着个茶杯轻轻转两圈，就着杯沿小小地抿一口，然后一脸惬意地说一句“阿，真是好茶”什么的，他可做不到。于他看来，茶便只是解渴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