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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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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筋动骨一百天,况乎亡妻之痛。
“她是我最后一位亲人。”薛思斜靠着老枣树,随手折了半截草茎子去引院中的老棕兔:“如今,连她也不在了……”
几只空酒坛子胡乱胡乱散倒,灌下半碗,没感觉。薛思皱眉,以前总想着如何才能不醉,真心为求一醉时,反倒求不来了。
“兔子,你来尝尝?”薛思把粗瓷大海碗搁在地上。
大棕兔远远地嗅了嗅,后腿一蹬,跳回草丛中不再露面。薛思笑笑,端着碗自己饮尽,自言自语道:“唉,春娘,你看那兔子比先前又肥些。”
“柳春娘,我想你了……心里痛,痛得难受。”
他便撇下酒碗,立起来去撞枣树。胸膛、脊梁、胳膊,整个人一下一下撞在糙裂的树皮上,籍由这粗砺的痛感来抵一抵心中苦楚。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边撞边泣边喊。一树的青红大枣子被他撼落,噼里啪啦砸下来。
“我想你了……很想你。”薛思颓然跌坐在地上,垂头捂着脸,自责不已。
如果当时没有贪杯泄漏柳八斛藏字的秘密,如果不允春娘独自回兰陵,如果稍微多留意些她娘家的生意,如果临别前的那一夜参透她殷勤献欢甚至画了幅《薛柳行乐图》赠他的种种出格举动,如果坚持与她同去,或许一切都还好好的。
然而已是无可挽回。
胖叔牵着马,敲敲别院的木门,谨慎地喊了一声:“大郎,重阳了,出来吧!去哪边儿过节?柳家派人往府里送了盆翎管卷瓣大白菊。温大郎今天也摆了酒筵,叫叔劝你看开些,美人数不胜数,何必单恋一枝花。”
“哪也不去。你甭管我,饿不死。”薛思在里面闷闷答道。
胖叔犹豫片刻,把几盒子胡饼肉脯和汤菜给他放在门外,又问:“望仙阁画铺那新匾,还挂吗?过两日该着跟旧主交接铺面,叔到时会替你办妥。”
他听里面没有动静,叹着气开始禀事:“今天各处重阳宴的帖子和登高赏菊的请柬全都推了,重阳贺礼单子也依往年走:给皇上进贡的是株红珊瑚,给宁王送的是时新缎子料,太子和诸小王那里一家十盒重阳糕……”
才漆好不过一个多月的木门“吱呀”打开,薛思眼眶通红,夺过胖叔手里的单子,唰唰几下撕了个粉碎:“谁叫你送的?!不送!李家害死了我祖父我父我妻你知不知!”
“过、过节,这不是过重阳嘛。”胖叔擦擦额头,劝慰他:“大郎,人死不能复生。你悠着点儿,别折腾垮了自己。咱们还得过下去,该朝贺就朝贺,该吃喝就吃喝。先前那么大的灾祸都经下来了,大郎啊,听叔一句劝!”
除了把日子过下去,还能怎样……
“我有分寸。”薛思沉下脸。
认蹬扳鞍,上马坐定,他握住缰绳,对胖叔说:“叔,再叫我一次薛大郎。”
胖叔不明就里,点头应道:“嗳,薛大郎。大郎啊,叔给你牵马,回去好好睡一觉,过了重阳就是年关,一开春,上巳女儿节也快到喽!那时候满长安都是花枝招展的丽人,叔还牵马陪你到水边偷看温大郎调戏小娘子去。”
“明日改了称呼罢。”薛思回望别院,沉默少时,挥鞭驱马消失在巷口。
胖叔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好端端的怎么说起改称呼。他一错眼的工夫,那马早跑没影了。胖叔在门前站着直拍大腿:“喂!大郎你要去哪里!等等叔!”
黑马撒蹄子去了长安宗圣观,高祖皇帝拜谒老子的地方。
古柏森森,道场清幽。薛思将坐骑交给迎宾的知客照看,抬腿欲径自入内。他迈了两步,想起根本不知观中道路。薛思揉揉太阳穴,唤住一名小道士:“温居士住在何处清修?”
小道士笑嘻嘻伸出手:“您先奉足香火钱,宗圣观可是皇家道观。”
薛思颔首,引路讨赏是见惯了的老规矩。
遂摸摸身上,自荷包里摸出几粒银豆。待要赏给小道士,又十二分不舍。唉。这是春娘先前搁进去的,留着吧。薛思将那些铸成精巧模样的银豆子放回去。
再摸,摸出张字条,写的是“神算曰:天宝十四年大凶,当避难。逾八载始可返。”
唉,这是春娘先前出门算的卦,特意誊抄下来交给他看。也留着吧。薛思摩挲着鸳鸯荷包,重新贴身佩好,将发髻上的金簪拔下来递给小道士。
“您要寻哪位温居士?温驸马爷么?”小道士眉开眼笑,弯腰殷勤带路。
“对,我找温曦温驸马。”薛思随他进了观内紫云楼。
虽说是道观清修之地,楼阁中诸样摆设奢华精美,丝毫不输温府。金丝笼中雀儿叽叽喳喳婉转啼叫,温曦正在给他的爱鸟们逐一添黄米。
瞥见薛思,温曦放下盛米的白玉碗,稳了稳呼吸,边逗小雀边问他:“三年多未见,登门所为何事?重阳节的饵饼吾已食过,你不必亲自来送。”
“我想入虞国公温氏族谱。”
薛思拉过一把椅子为温曦摆好,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他垂眸,再张口,喉间喊道:“父亲,您请上坐。”
温曦诧异地看着薛思,打量许久,说:“改姓温?薛思,你喝醉了。”
“没醉,父亲您瞧,儿手眼灵活。”薛思从桌上拿了个橘子抛起又接住。
他摊开手,任那橘子滚到屋角去,耸肩笑道:“只要有金银钱帛、美酒美姬,认爷认祖宗都使得。儿如您所愿,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最近愈发混账,只喜好男色,对尚公主那档子事一丝兴趣也提不起来。思来想去,还是改姓温吧,好歹能混个酒足饭饱。”
“薛思,作个纨绔多好啊!逍遥又自在。回去告诉温雄,糊涂吃喝,及时享乐,将来领个虚职,莫去求那些把性命掖在腰上的差事。”温曦点头,铺开信笺给族长写书一封,略述入族谱改姓诸事,交与薛思。公主嫁资颇丰,温府良田无数,他倒不介意薛思将来分走一股家产,只要薛思继续混着纨绔,一辈子没本事掀起什么大风浪就足够了。
薛思收下信件,敛了笑容转身要走。
桌上铜镜把薛思神态映得分明。温曦从镜中瞧见,心里一沉,唤住他:“无论你娘临终前对你讲了些什么,薛思,我已经在道观清修,是方外之人了。你勿介怀旧事。”
他笃定公主没有将那些事合盘托出,否则薛思不会三年无所举动。但他又觉得公主或许提过一丁半点,否则薛思这几年不会刻意避开他。温曦脚底发虚,再次为自己开解:“我欲了却尘缘,余生便在此处度过,不问世间恩仇。”
“宗圣观甚好,您大可安心清修。”薛思停在门口,斜依门框,望着这个身材依旧挺拔的中年男子,正色而谈:“我娘临走前只单独与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她太傻,错信过所谓的爱情,叫我往后别拿情话当真。”
温曦略舒一口气,附和道:“公主所言极是。你去吧,我该抄经了。”
斑驳日影洒进来,鸟儿啾啾啼着,一时竟有些清平安乐的气象。
薛思攥紧书信,眼前这人倒有自知之明,晓得寻个清修的好地方躲是非。这人姓温名曦,十四年前相貌堂堂,生得甚俊朗,曾经甜言蜜语引诱凉国公主,从而哄骗薛家书帛物证、暗中揭发薛稷意图参与太平公主篡位之事。灭薛家满门之后,他又气死前任驸马薛伯阳,取而代之。
老恩怨老仇人了。
永远无法翻案的老恩怨。这一点薛思心知肚明。
诚如胖叔所言,总要学着放开,才能继续过下去。
薛思欲抽身离去,忽又生出些作弄他的念头。乌靴踢了两下门槛,他冷嗤道:“你且清修悔过,我没打算寻你的旧仇。”
温曦一惊,墨滴随手腕子抖落,染污了半页道德真经。
挑明更好,省得夜里生噩梦。温曦放下笔,手搁在一方砚台旁。万一打闹起来,这么大一块砚石也能抵挡几下子。他明问:“公主全告诉你了?”
薛思双臂抱胸,勾起嘴角笑道:“我娘瞒都来不及,岂会讲出来。但是,爷依旧清楚温居士您所做下的好事……包括您撵走了温大郎的生母,害她为奴为婢客死它乡。还骗温雄说,他娘亲去游湖时遇难,连尸首都捞不到。这个伤心故事,要不要说给我兄弟温雄听一听?”
被亲生儿子恨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薛思快活地吹了两声哨子,引得笼中鸟儿们阵阵欢鸣。
温曦长叹道:“彼时非我所愿,我亦心痛……说到底,我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陌刀。唉,教养你十来年,终究没能养出个真纨绔。薛思,你几时知的?”
“在你教我如何作纨绔的时候。”薛思指指脑门:“我不聪明,但也不算太笨。更何况,我的老仆很忠心。”
搁下一席话,点到为止。薛思掀帘转身,耳边传来温曦的余音:“……薛思,作个纨绔其实很不错。我若能重活一次,当日日纨绔,那样绝不会因才华出众而被人选为棋子。”
“爷就是无恶不作的真纨绔,无须你教。居士好自为之、虔心悔过吧,免得爷这纨绔闲了,犯起断袖的癖好,跑来此处寻居士做些逍遥恶事。”薛思头也不回,下楼扬长而去。
认贼为父,背祖弃宗,不是真纨绔是什么?!
薛思憋着一口气,一路狂奔到柳八斛的鼎院。
门上还是那把毫不起眼的破铜锁,墙头还是那些野茎荒草,院内该有三块墓碑了。他徘徊片刻,踮脚跳起来试试,墙太高,翻不过去。
无奈,只得跪在外头各拜了三拜:“孩儿不孝,今日起弃薛姓温。孝期一满,孩儿会纳妾早续薛家香火。光耀门楣之事,孩儿无能,就交给下一辈去拼吧!”
这辈子,已应允柳春娘去护柳家周全。
“春娘,你的那份,我替你活。”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弃姓弃祖。
如果只剩四个时辰,当为自己活。如果还有一辈子的漫长岁月,那么,他要为两个人活。如果一辈子的漫长岁月只能为一个人活,别无选择,他愿意替春娘活下去,做她想做的事,去守护勉强算做完整的柳家。
没有权,一介草民开的一间藏满珍宝的铺子,随时都可能被达官贵人欺负。
擦去额上浮土,薛思望望日头,天高且远。改姓温之后,他便是虞国公的后人兼公主之子,再没什么羁绊能够阻止他踏入仕途。
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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