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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路-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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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慢了马,那时她正在灶后炒菜,油烟和水气的蒸腾交织成一挂帘子,他只看到头巾之下,濡湿的青丝轻盈地贴在额头,白皙的,并非传言中的那般土黄。那一天,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则初带了寒气,拂落在这座小小的茶寮上,还有一丝风绕过他清韧的脖颈,他的嘴角扬起来,似乎带了笑。

“既然醒了,就起来喝口水吧!”女人开口道。说完,便走过来扶他。

这时候,密室的四壁上烛火正亮,女人的眼眉在少年半阖的眸子里,如同浅滩上润湿的鹅卵石一样鲜然明艳,少年愣了愣。她的眉,修长入鬓;她的眸,睫毛微敛;她的唇,抿着,略有些皴破;她的脸庞,消瘦而苍白的,恰如一树孤寒的白梅,伶仃飘落,然而却是倔强,不肯露出一丝的哀伤。

“是你救了我?”少年问道,转而又笑了笑,自嘲的。

“算不上。”

“我认得你。”

女人转身端来茶水,看了他一眼:“还是忘了好。”

“你不是救了我吗?”

“救一个逃命的人,本就是铤而走险。若是你有日落难,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听了这话,少年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接过碗,大口喝完。如同那日渡头的诀别,一壶烈酒,一柄长刀,风久久地拂过草尖初染的萎黄。酒入喉,是灼人的辛辣,他跳上船,孤身远行。这一次,他已当自己死去,而这女人,却救回他,让他再到这世上来,看那一刀之后,世间上余下的彷徨恐惧、嘶吼愤怒以及更多的流血与绝望。刀,依然握在手中,他却无力提起,只能抚一抚黄铜的刀柄,光滑而温热的。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手摸上腰间解开的衣襟,不由脸色一变,玉佩——玉佩——

此刻,那块玉佩正静置在桌子的一角,想是方才冬生解下放在那里的。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去,女人恰好拿起它,眉尖蹙了片刻。

“你的?”

“对!”

女人不再说话。少年只觉这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似乎什么情绪在蔓延着,说不出口,却让人万分的不适。

女人把玉佩放回桌上,“过两天你就走,我这里,不养闲人。”

少年笑得无奈,这女人并非“脸黄眼恶”,却是心狠得不同一般。继而他又想到,想必她已知道了自己是谁。他完全可以想象满城的人心惶惶,到处贴着他的画影图形。那一队队挎刀的半旧紫衣们蝗虫般乱窜,愤忿地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低头缩脑的人,大声地呵斥,口中呼出的水气如同打了一道白幡在他们的头顶。然而每个人都有一个,长而高的,仿佛是在给自己祭祀,因为混魄早已离开身躯。“诛魏贼,天下安!”这是他曾经吼出的誓言,然而真的能安吗?边城上闭关苦守,朝廷却似被打了闷棍,鸦雀无声。只是那宽大的袍袖底下,不仅伸出手来课税收银子,现在更多亮了一把刀,威武地逼上来,要你的命,或是更多的银子。

苦,总是难尽,而这一生,还长。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雷霆谋的刀,最是快。你躲得了第一次,未必能躲过第二次!”女人头也不回,就要上得木梯去。

少年胸口一阵撕痛。眼见着她就要离开,不知怎的,或许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好奇,他忽然冲口而出:“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女人身子猛然一僵,忽然回头来,似乎在看什么,然而又寻不到确实的落点。就这样,又是沉默,她打开机关,脱身出去。

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一直以来,她只是执着地在等,却从来不曾这样问过。

四年,她何尝不想要一个结果,然而在现实面前,结果或许比时间更加残酷。

她不敢问。

自从四年前的那日传来他的死讯,她曾去寻过,也曾去过他的府门,几次的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她终于闯了进去,然而却是人去庭空。

少时的青梅竹马,情真意浓,霎时便是天翻地覆,一世相隔。

可是,她说过“我等你回来。”这是她的誓言,于是,她等着,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五

路,依旧是那么长,转眼又是快到暮色时分。她出门去,小推车已经被冬生推到屋子里,她便弯腰拿起条凳,继续收拾起来。

夜的风,渐渐起了。她竖起宽大的衣领,头发吹得凌乱,也都被裹在衣领里。这风,并非很冷,如炭炉的灰烬下最后的余温。她抬头望了望西边的天空,这天,是又要下雪了。

她又习惯地往大路上看去。连着几日的晴天,雪已经快要化尽,大片的黄土裸×露出来,只是土里裹着冰,冻得铁一般硬,行人稀少。偶尔的几次,策马疾奔而过的,不是边关加急的战报,就是城内惊动,行兵拿人,劳师动众,气势汹汹,仿佛沙场出征的将士。不过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偌大的疆土之上,能逞威风的地方,真的不算太多了。

又是几匹马飞蹄而来。

一只陶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上,那是方才有人起了兴致,踢到那里去的。女人忙去捡,然后那马却来得太快,黑煞风一般地。女人一个闪身,翻到地上,安然无恙,然而陶罐哗啦一声,碎了。

女人便去收那碎片。马蹄过后,只剩一阵恍然的空落,忽然又被马蹄声打破。女人抬起头,只见一锭银子被丢在地上,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端坐马上,喘着粗气道:“方才无意冲撞姑娘,我家公子遣我来,这锭银子算是赔你的!”说完,又纵马去了。

女人站起身,远远望了一下,看不清面目,只是马上的身姿修长,一袭便袍,被风吹得鼓胀,脚下穿的想是官靴。他似乎也向这边望了一眼,极短暂的,而后重又扬鞭。

捡起银子,她回了屋子去。

少年的伤渐渐地好起来。两天之后,女人并没有赶他走,只是话依然少,熬好了药,便端来,喝完便拿走。又过了几天,他便能下床去。屋外正是狂风暴雪,四野无人,他就上到地面来,偶尔在屋内活动活动手脚,又往窗外看女人在灶上忙活。

屋里的炕烧得极暖,屋外却是天寒地冻。他看着她不时地搓手,又拿菜刀去磕水缸里厚厚的冰。不由开了门出去,拿过刀来,三下两下砸碎,继而舀起一瓢水,倒到锅里去。

女人见他身上单薄,脸色红润得却像是沐了阳光。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眸子正熠熠地看着她:“我来帮你吧。”

女人不置可否,他却已经蹲下身去,拨一拨灶膛里的柴草,让明火更旺一些。

烧好了水,又洗了菜,油一下锅,便是扑鼻的香气。不消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两人对坐下来。女人见他还穿着先前的脏衣裳,便走去墙边开了一只大木箱子,掏出两件衣服来,一件白纻长衫,一件黑缎外袍。少年见她一阵犹豫,轻轻叹了一声,但终于拿过来,放到他身边,说道:“夏天的衣裳,单薄了些,你先换上,那边还有件皮绒斗篷,总可抵挡些严寒。”

竟是男装?少年心里微微生了疑惑,但也不多问,谢了声,便走去里面的隔间换上。再出来时,女人正要端起碗来吃饭,下意识地对望,登时愣了。

对面的少年,下巴上显见了青黑的须根,面颊的伤口正在结疤,略带一丝的落拓。然而脸庞方正,英气逼人,额前的碎发不羁地掠过两道剑眉,眸子乌金流光。此刻他穿着方才的衣裳,白色的衣领衬托起他耿直的脖颈。衣领下,一袭亮黑的缎袍修峻不俗,缎面上隐隐绣着云纹如流水。黑色宝带合腰扎起,鸡血红的玛瑙嵌上腰间,火一样地,灼在人的眼眸。

女人垂下眼去,不由在心里想道:“这件衣裳,若是穿在他的身上,会更加好看吧。”

这原本俊逸的少年,此刻已添了沧桑。若是他,四年的时日磨砺,也应是如此吧。

没有答案。

少年见她神色忽得黯然,心里更是揣度起来。这女人,丝毫不简单啊。

她的高妙医术,她的茶寮密室,以及她与冬生的关系都惹人琢磨,然而又琢磨不透。末世之中,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方式过活,只是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罢了。但那些流言蜚语却传得沸沸扬扬,竟还有人把这里说成是一家黑店,所以煞气冲天,这才没人敢来惹她。他轻笑,这大半是不明就里因而以讹传讹了。

但若然她开的果然是家黑店,那么她如此救他,又是为什么呢?

可是,她毕竟是救了他,萍水相逢,临危济困。

少年的眸光聚起,忽然问了句:“有酒吗?”

他说话的时候,扯动伤口,暗暗“嘶”了一声。女人见了,却不阻拦。“也好。”

短短的两个字,却是比酒还要暖人心。

女人于是起身拿了壶酒来,刚要放到小炉上去。少年起了兴致,说了声“我来”,这边忽然伸出手去,正把那酒壶连同女人的手一并握了个准儿。女人眉头一蹙,当下,眼睛半眯起来。少年触电似得松了手,再触到女人的目光,不由愈加尴尬,脸竟微微红了。“我——”

女人则解开眉头,将酒壶放好。

风仍在夜的窗外肆虐,雪是大片的,如鹤的羽,被风扑到窗纸上,登时便化了,留下一个半湿的印儿。屋内愈加地静下来,只红透的茶炉里偶尔几声噼啪。酒壶里开始冒出雾似的热气,满溢的酒香暖得熏人欲醉。少年呼出一口气,不由笑了,“白纸拥窗堪听雪,红炉著火别藏春,果然是应景的好句。”他拿过酒壶,倒了两碗,然后举起来,冲女人道:“能——干了这碗酒吗?”

女人看着他,端起酒。少年则正坐起来,神情慎肃:“我——云旷,蒙姑娘救命之恩,本是感激不尽,但恐怕此生难以为报。只以这一碗薄酒,忝颜相敬!”一字一顿,满腹豪情与沉痛,最终一仰而尽。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女人恬然道来,而后浅啜了一口。

云旷看着她:“姑娘若是言杀了魏贼之事,云某九死一生,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

“家仇?”

“对,血海深仇!”

女人笑了笑,依旧是冷冷的。“却不是每个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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