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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之暝城-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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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喇嘛(9)
 “然后,然后我看到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情景。那是苏州郊外的一座私人疗养院,非常安静、精致、幽美,大概是从前哪位名士的园林改造的,但对于明允来讲,那里无疑是人间地狱。那个不到16岁的男孩子,竟然被当做疯子关押在那里。也许对于他的生父生母来说,他真的已经疯了,否则为什么他们让那些强壮的男护士和女护士来看守着他?为什么用沉重的大锁来关住他?用又紧又密的栅栏来封住他?用只给歇斯底里者穿的连袖衣来绑住他?我找到一套男护士穿的服装将自己伪装起来,第二天,当桂阿姨又一次进入那个房间时,我壮着胆子跟了进去。
“明允,两只大大的眼睛睁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两只手交叉起来束在胸前。房间很漂亮,但不是人待的地方。桂阿姨也有些呆呆的,动作缓慢地往一只口盅里插花,是一小束白梅。我仿佛听见她自言自语,说的是‘医生说不许给你带花儿来,说花粉会让你更加发疯。这不是瞎说吗?我的小少爷怎么会疯?我看是老爷太太疯了才对’。一边说,一边爱怜地摸摸明允的脸蛋。他竟然变得这么瘦了呢,皮包骨头一般,哪里还是我记忆中如美玉如珍珠般的少年?我几乎忍不住流下眼泪,幸好还有口罩和那副事先准备的平光眼镜。我假装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又走到病床前试他的脉搏,在偷取来的病历本上写写画画。但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了,终于泪水滴落下来,落在盖住明允的厚厚棉被上。
“我的明允,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他还不到16岁,应该还是在东禾园里跑来跑去的孩子,是在他母亲的玩票戏台上明眸善睐的俊美少年,但现在他那双原本乌黑明亮的眼睛完全的枯竭了,原本玫瑰色的双颊完全陷下去了,这令他看上去像个痨病患者,像个整颗心脏被剖去的空心人,像具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的惨白的尸体。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双腿发颤,然后全身失去温度,我忘记了我的伪装,如同整个北冰洋都冻结在我一个人的血管里。但泪水却是唯一无法结冰的,泪水正如决堤一般奔涌而出,我全身发抖,紧闭的窗外寒风呼啸,我像一片再也榨不出一滴水分的瑟瑟发抖的干枯树叶。
“桂阿姨一定是认出了我,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问,就这样悄悄地退了出去。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我只发现自己跪了下来,抽泣着轻轻拍打着明允的脸,口中叫着‘醒过来,醒过来,哥哥回来了’。然后,明允苏醒,将空空洞洞的双眸转过来看着我。或许一秒钟,或许一千年,明允的空洞里逐渐浮上我的影子,一滴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他的嘴唇有轻微的嚅动,我听不见声音,但明允的醒来已经令我欣喜若狂。我该去叫医生吗?他们还会绑住他吗?也许是他们的药令明允变成傻子变成疯子的?我不知道,我胡思乱想着,完全不知所措。然后我发现我抓住了明允的双臂,试图把那件该死的连袖衣衫撕下来。这时我忽然看清了他的唇语,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好吧,明允,让哥哥带你离开这里。我笑着,泪流满面,一把将明允扛在背上,他轻得犹如康河上的睡莲。当我打算夺门而出时,桂阿姨拦住了我。她如同方才的我一样浑身颤抖,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雏的母鸡。她这样哀求道:‘大少爷,求你放过明允吧。你能带他去哪里呢?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你回不了家,小少爷也回不去了,他病成这个样子,你带他出去会害死他呀!’我不管,我只想背着明允往外冲,把明允留下来他不也会死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但老泪纵横的桂阿姨毕竟打动了我,她说:‘带走明允,你会让他一辈子无法做回正常人!’
“我犹豫了,我停住脚步,身上的明允似有千斤重。我踉跄着将明允放回病床上,我全身发冷,筋骨却像被火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千疮百孔的明允,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15年前的那个夏日,沐浴在窗前阳光中的那个小小婴儿。也许我是微笑了吧,因为我竟然看见了明允的笑容,虽然是挂在那样一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颊上,但却仍旧明媚鲜艳,就像那束插在口盅里的白梅花。然后,我清晰地听见明允这样说道:‘带我走,哥哥!’” 
  
 苏明允(1)
 眼前的柏然,如同一具上紧了发条的玩偶娃娃,正从胸腔里机械地一刻不停地倾倒出那些令我心惊肉跳的字句。他的唇角挂着一缕极诡异极妩媚的笑容,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个曾经发生过的笑,恰是许多年前曾经在苏州的那个疗养院里发生过的笑。但那笑容的主人不是当年的苏柏然,而是他的弟弟——苏明允。
柏然用明允的那张嫣然微笑的脸朝向我。电唱机的指针已经到了尽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沉默地提起指针放到一边,柏然继续他的故事。
“不,我最终并没有带他离开。
“这是我一生中错得最厉害的一件事。我是在怕什么呢?仅仅是害怕像桂阿姨所说的那样吗?带走明允,我会让他一辈子无法做回正常人。我害怕的,仅仅只是这个吗?
“那一刻,我这样对明允说道:‘弟弟听话,等你的病好一些,哥哥就来接你出院。’
“我畏惧了,我胆怯了,在明允恳求我让我带他走的时候,我就扔下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嘿,那根本不是承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就这样,我转身离开,再也不敢回头看他一眼。不看,不问,不听,不想,不思考,佛经说,‘照见五蕴皆空’,就在那一刻,我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空洞。我失魂落魄,不知道怎样离开苏州的,我或许想去一趟杭州吧,以前曾经答应明允带他去看断桥残雪,但血液里的惯性却把我直接送回了上海。那个夜里,我像一只丧家之犬般流浪在上海的街头,一直走到外滩。杨柳岸,晓风残月,嘿嘿,杨柳是没有的,晓风也是没有的,但残月却真的有,真的有。就在天边挂着,像是最后看见的明允咧开来微笑着的嘴。我听见黄浦江水一波一波拍打着江堤的声音,‘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了不起呵,千百年前的古人,写的每一字每一句竟然都是我苏柏然的心声。莫不是千百年前就已经注定,千百年后会有我这样一个落拓子弟醉倒在1930年的某一个冬日夜晚。直至天明,直至太阳升起,直至暖洋洋的日光照着我的脚跟,过往的路人指指点点,尽皆讥笑着我的醉态与落魄。哈哈,那又有什么呢?我爬起来,满不在乎,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我拉到静安路的东禾园。等到父亲那张如妖怪般狰狞的脸时隔一年半后再次映入眼帘时,我再也无法感觉到害怕了。我悠然坐下,跷着二郎腿,我欢然而笑,然后神态自若地向着父亲伸出一只手来:‘去伦敦的船票,越快越好。再加一张支票。拿到这两样马上就走,五年之内绝不踏上中国半步。’我这样讲,心里确也这样想来着。再见父亲,再见上海,再见中国,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至于明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心底向他告别,但我确实知道,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那张如美玉般的脸庞了。
“英国,剑桥镇。嘿嘿,费尽心机逃离的地方,却终于还是主动回到了那里。陆天虎来接我,乌沉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他仍旧照料我,监视我,但其实我并不需要他来监视,我自己已经给自己上了一把锁。我每天机械地起床、去三一学院、回宿舍,有时与各种国籍的青年男女交往,渐渐地像一个正常学生,对数学好像也不像前一年那样厌倦。得过且过吧。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大半年,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在陆天虎的监督下挂了个越洋电话回家。是父亲接的,一听是我的声音,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这样说道:‘你弟弟,明允,已经不在苏州了。他的病已经好了。’  
  
 苏明允(2)
 “奇怪的是,父亲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我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有些什么事要告诉我,果然如我所料,明允失踪了。
“此后我从桂阿姨那儿知道了更多的一些细节。明允在我离开那座疗养院后,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也不闹了,也肯自己吃饭了,只是一直不大说话。一个月之后父亲将明允接回了上海,那时的他已经不像在苏州时那样骨瘦如柴,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不少,见到父亲和他母亲时也肯淡淡地笑上一笑。回到东禾园的明允并不提及我,开始静下心地安静地看看书、背背功课之类,有时也躲在书房里听他那戏迷母亲买回的唱片,也有流行的歌儿,更多的是京剧和黄梅戏。每每听见传出‘咿咿呀呀’的丝弦声,便知道明允正躲在房内发呆。不过也好,总比从前疯了傻了强吧。却不料明允的安静只是短时间的,大概他与我这做哥哥的也有相通的心思,便只是暂时的安静下来,等待家人放松警惕。又过了两三个月,明允忽然就从东禾园里消失了。这个15岁的孩子比我更决绝,他的消失毫无征兆,去了哪里更无一丝线索。人家说雪泥鸿爪,明允却连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
“到我打电话回家时,明允已经失踪了两个月。父亲想方设法四处寻找,却连小儿子的一根汗毛也捞不到。有一段时间,明允的母亲整天哭得死去活来,总以为那孩子已经跳了黄浦江。但很奇怪,在这一点上我和父亲有着相同的坚信。明允不可能寻死,如果真的已经对生命绝望,那他干吗不顺理成章地死在那所冷冰冰的疗养院里?我猜,明允是有他的绝望,但那不是对于活着,更多的是对养育他的家庭,是对他的父母,尤其是对我。
“打完电话的那个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有那么一会儿,忽然对着酒桌对面的那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将一大杯酒浇了他满脸。我支撑着站起来,指着陆天虎的鼻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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