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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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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还在这里坐着,我怎么好意思就要吃人家送来的东西呢?”
   妈,妈,您总是这样顾全脸面,委曲着自己,您还是个病人呢!
   我赶紧从被窝底下掏出盛粥的瓶子给她装粥。还好,粥还是温的,正好食用。在医院里这就是一个因地制宜的土保温法了。她吃了两碗,差不多把瑞芳送来的粥全吃光了。

  ※  ※ ※

   然后就是手术后第一次下地。我对她说:“妈,不怕,您两手搂着我的脖子,我两手抱着您的腰,您的腿一蹬就站起来了。”
   我的动员没有用,妈还是吓得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两条腿软得像是煮得很烂的面条,无论如何挺不起来。她贴在我的身上,全靠我奋力地往后仰挺着身体支撑着她,两只胳膊往上提着她,才勉强的站立。但是她的脚踩在我的脚上,却很有力。虽然很疼,我也没敢动窝,我怕一挪脚闪了妈,万一我抱不住她就糟了。
   这时护士长恰巧走过。她严厉地说,“站起来,站起来。你的腿和手术一点关系也没有。”
妈果然“噔”地一下就站直了。
   然后我和小阿姨扶着她到走廊里去,妈不愿意,可是她还不能自由行动,只好由我们搀扶着她慢慢向外走去。在护士长的指挥下她虽然站起来了,但走起路来腿还打晃,每迈出一个脚步膝盖就往前一拐。但她总算能迈步向前走了。
   病房里的人见妈一下地就能走路,对妈以八十高龄战胜疾病的顽强精神表示了由衷的敬佩。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我为什么非要妈到走廊里去,这对妈的康复是很大的鼓舞。
   当然还有一些显摆。我和妈出生入死地奋斗到这个地步,难道不值得显摆一下吗?
   下地的第二天,妈就不要我们搀扶,自己就能扶着病床周围的栏杆绕着病床走来走去,而且走的很利索了。
很快她就行动自如了。
   下地后的第三天,妈自己就能到处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相当复杂的功能她恢复得很好,而且好得出人意料。有些很低级的功能却恢复得很差,或至丧失?比如说,自己从躺位上坐起。
   后来我常想,要是妈第一次从躺位坐起的时候,护士长也能在旁边这么呦喝她一嗓子就好了。
   她一到走廊里去,病房里的人就对她鼓掌,表示他们的祝贺、敬意和鼓励。妈这时就笑眯眯地向人家挥挥手,说“谢谢,谢谢!”那时她对自己的身体还充满了信心:“我早点恢复还是好,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还有闲心和我研究:“你说对面病房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搞婚外恋,有两个女的老来看他,可是还不一起来,而是分别来。他在走廊里碰见我的时候,指着搀扶他的女人挺得意地对我说,“你看,我自己能走她还非要扶着我不可。”
   我想她既然有这份闲心,就说明她身体恢复得不错。
   后来病理切片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瘤子是良性的。

  ※  ※ ※

这是我们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我常志得意满地对妈说:“妈,我真高兴我签了字,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妈也多次对小阿姨说:“你阿姨要是不签字,她会后悔一辈子。”
连甲大夫也对我说:“你决定手术还是对了。”
现在想想这句话,真觉得是上天对我的鞭苔。

  ※  ※ ※

   胡容来看望妈的时候,见她脸色又红又白气色极好,就说:“姥姥年轻多了。从今以后,您的年龄应该从一岁算起。以后谁再问您多大年纪,您就说:‘一岁。’”手术后妈确实显得年轻了,因为手术在头上横切一刀,又经过缝线,头皮相应拉紧,额上的皱纹自然见少。
剩下的遗憾就是妈那双眼睛。
   妈年轻时是压倒群芳、风光一时,这双眼睛功不可没。那不仅是双眼皮,简直是三眼皮。   可是到了老年,三眼皮一耷拉,就比一般的双眼皮耷拉起来长多了。妈的一双眼睛,竟让那眼皮遮得不见庐山真面目。
   今后妈还会有相当长的一段好日子,何不请美容师把眼睑的松垂部分剪去,虽不能完全恢复妈那双眼睛的风貌,至少也能让妈精神精神。
   我对妈说:“等您身体完全恢复以后,我把美容师请到家,把您上下眼皮松垂多余的部分剪掉,您再精精神神过几年。您没见咱们的领导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不都剪了眼皮、染了头发吗?立时精神多了。”

  ※  ※ ※

   如果躺在床上养息,她就半合着眼睛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我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我转到哪儿,舍不得睡去。
   我们这样朝夕相伴的机会不多,早年是她为生计奔波,等到退了下来,我以进入了社会,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两下总难凑齐。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有一次访问法国的机会,妈住院后我想都没再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妈也不会记住这件顺口一说的事,没想到这时她突然问我:“你还到法国去吗?”
“不去,您住着医院我怎么能离开您。”
   这是她唯一一次婉转地表示了对我老是离开她的不安。过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示,不管我去的多远、多久,她都默默地隐忍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可能发生什么紧急情况的恐惧。
   过了危险期,在妈的抵抗力相对增强以后,就让小阿姨到医院来助我一臂之力。她一进病房妈就对她说:“小月,几天没见你了,我真想你。”也许她表达的是对健康、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可是小阿姨一来就干了一件让我感到晦气的事。她刚一洗碗,就把唐棣送给妈八十大寿(我们在美国按照过九不过十的风俗,当然也是趁着大家都在一起的机会,提前给妈过了八十岁的生日)的生日礼物,一个陶瓷口杯打碎了。我洗了那么多次都没出问题,她怎么一来就打碎了呢?心里别扭极了,可是也没有办法补救了。只好想,她经常打碎东西,我还曾让她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是否神经方面的问题。这次打碎妈的口杯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我的多虑。
   所以不要说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经过这次大难,我感到凡事可能都有先兆。

  ※  ※ ※

   见妈手术后恢复得很好,我才把不手术的恶果告诉她。妈说:“实际上手术前几天眼睛基本上就看不见了,”
   不过我不大信。妈常受心理作用的支配。好比我给她买过法国一种叫做“都可喜”的菜,针对她常受心理作用支配的特点,有意告诉她,那种菜是法国造,每瓶三十九元,很有效。妈果然说她服菜以后,眼睛清楚多了。其实按照她的病情,吃什么菜都不行了。

  ※  ※ ※

   十月一号,星期二。小阿姨开始替我陪床,我可以回家休整一下了。也不光是休整,而是想浏览一下饮食市场,看看能不能给妈调配点花样。
   在我陪床住院无法分身回家期间,只能是小阿姨做什么吃什么,妈在营养方面的需要,主要靠保健食品补充,对促进食欲并没有什么好处。我也曾在医院附近的餐馆买过小炒,只要对妈有好处,价格贵贱好说,可是现在的餐馆差不多是徒有虚名,卫生和菜蔬的新鲜程度很成问题,口味也难让人恭维。只有一次,那个红烧海参还算差强人意。我虽然也不会做,但总有那份为妈尽力而为的心意。
   我先乘五十四路公共汽车到王府井,打算在王府井给妈买罐“力多精”。我知道和平里的一家食品店有卖原装的“力多精”。但趁换车之便能在王府井买到最好。
   因为是节日,车上很挤。我只能紧贴车门,站在最下一层踏板上。站在上面一层踏板的人裙裤上,粘满了灰白色的、可疑的黏液。
   装满空饭盒、空瓶子的口袋挂在我的肩上,我不紧不慢,甚至是逍遥自在地走在华灯齐放的大街上,走在身着节日盛装的人群中。
   我知道我再也不必着急,妈的危险已经过去,让我们心惊肉跳的生死之谜已经揭晓;我不必再为了妈的等待住医院迅跑;也不必为了给妈送菜,或送别的什么赶往医院;或提心吊胆地等待医生宣告有关母亲的生死存亡……
   无声的细雨滋润着我。我没有打伞,体味着只有经过拼搏才能体味到的,那份风息浪止后的疲倦的宁静;享受着上帝赐给我们母女的这份恩泽。
   行人熙熙攘攘,周遭的世界繁闹而虚空。我肩负着与这世界毫无干系的沉重,和与这世界毫无干系的轻松,走着、走着。明白了除了血肉相连的妈,不管你活、你死、你乐、你哭……你和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其实毫无干系。没有,走遍王府井的食品商店都没有原装的“力多精”。香港造的口感和原装的口感就是不一样。没有那么沙口,也没那么容易冲化,看来还得到和平里去。在我办得到的情况下,我愿尽力给妈提供最好的服务。
   我怕日后脱销,一下买了两大罐,每罐一公斤,够妈吃些日子了。可是妈终于没有吃完。

  ※  ※ ※

   十月二号,星期三。下午给妈擦洗的时候,发现她肛门周围有几小块溃伤。肯定是昨天没有擦洗干净所致。平时每日给她洗两遍,我一回家休整,晚上那遍免不了由小阿姨代劳。这样的事外人哪能完全彻底。心想,一点操心不到都不行,以后再也不敢依赖他人,一点也不能依赖。哪怕时间再晚,也要给她洗完再走。回家时经过东单,在东单中药店买了一管马应龙痔疮膏。这种药膏对过敏和溃伤也很有效。本想第二天去医院时再带给妈,因为还在节假期间,公共汽车很不好乘。可是想到这一夜妈会很不舒服,就又挤上汽车回到医院,给妈洗净患处,又涂上药膏才安心回家睡觉。

  ※  ※ ※

   一般手术后第三天,或第五天就拆线了。妈的伤口因为有了那一番周折,是第八天拆的线。她的伤口长得很好,很平滑。就是一到晚上,妈就不是妈了。她的“谵妄”越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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