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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源寺-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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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的声音很沉重,那种声音,从虬髯厚唇的造形发出来,更增加了力量与诚恳。谭嗣同被说得为之动容。可是,他内心的主意己定。为了不愿使这些弟兄们当面失望,他缓慢地点了点头,说:

“给我点时间,我愿静静考虑五爷的话。这样吧,你们各位先请,先去筹划救皇上,我这边,要把一些杂务料理一下,料理定了,我就去镖局找你们。”

“要料理多少时间?”胡七问。

“要料理三四个小时。”

“这样好不好?不晚于清早五点前,你就过来。”胡七逼问。

“好吧!不晚于清早五点前。”谭嗣同心里敷衍着。

“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

王五他们走后,谭嗣同嘱咐老家人先睡一下,就开始料理,接续上午的工作。最后,该烧的烧了,该保存的保存了。他伏案写了五封信。

第一封是写给王五、胡七他们的:

五爷、七哥及各位兄弟:变法维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

目的本在以败为成,叫醒世人。真正以为能成功者,大概

只有康先生一人而已。皇上是满人中大觉悟者,受我等

汉人影响,不以富贵自足而思救国,以至今日命陷险地,

弟义不苟生;兄等昆仑探穴,弟义不后死。特留书以为绝

笔,愿来生重为兄弟,以续前缘。嗣同顿首。戊戌八月九

日。

第二封信是写给他父亲的:

父亲大人膝下:不听训海,致有今日,儿死矣!望大人宽

恕。临颖依依,不尽欲白。嗣儿叩禀。戊戌八月九日。

第三封信是写给他夫人李闰的:闰妻如面: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君遣怀。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第四封是写给他佛学老师杨文会的:仁翁大人函文:金陵听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胜感念。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代处深山,运水搬柴,终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人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极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顷刻安逸。二者之间,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此盖得于其师康长素者也。嗣同深昧斯义,于世间出世间两无所处。苟有所悟。其惟地藏乎?“一王发愿: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使无余;一王发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一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一王发愿:永度罪苦众生,未愿成佛者,即地藏菩萨是。”

嗣同诵佛经,观其千言万语,究以真旨,自觉无过此二愿者。窃以从事变法维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事不成,转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度不为人后,赴死敢为天下先,丈夫发愿,得失之际,执此两端以谋所处,当无世间出世间二法之惑矣!吾师其许我乎?戊戌八月九日,受业谭嗣同合十第五封是写给老同学唐才常的:

常兄大鉴:弟冲决网罗,著《仁学》以付卓如,朝布道,夕死可矣!《仁学》题以“台湾人所著书”,假台人抒愤,意在亡国之民,不忘宗周之陨。前致书我兄,勉以“吾党其努力为亡后之图”,意谓“国亡,而人犹在也”。今转而思之,我亡,而国犹在也。我亡,则中国不亡。嗣同死矣!改良之道,当随我以去;吾兄宜约轸兄东渡,以革命策来兹也。临颖神驰,复生绝笔。戊戌八月九日,于莽苍苍斋。

信写完了,一一封好,已是三更。谭嗣同叫醒老家人胡理臣:

“给老太爷的信、给太太的信、给杨老师的信,都留在你身边,由你转送。老大爷给我的信,给太大的一些礼品,以及我包好的一些纪念品,也都由你保管。带回家乡去。其他大的物件,由你整理。现在,你把给五爷的信立刻送到铺局,把给唐先生的信也带去,托五爷转给唐先生。这两封信不能留在这里,要立刻带出会馆,就麻烦你现在就跑一趟。并告诉五爷,我不能去镖局了,不要来找我,因为我大概不在了……”“老爷!您不在了?您去哪儿?”

“我去哪儿?”谭嗣同笑了一下,拍着老家人的肩膀,“我定会让你知道。你先去吧!”

第十二章 从监牢到法场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中国农历戊戌年八月十日.北京城的鬼月刚过去不久,可是一片阴霾与鬼氛,却笼罩在全城。天还乍亮的时候,日本公使馆的大门慢慢开了,八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戴着压低帽沿的大帽,鱼贯走了出来,上了马车。到了火车站时候,他们又鱼贯走进。可是到了进月台之前,十几个清廷官员赶了过来,半强迫半礼貌的拦阻了他们,说按照手续,请他们拿出护照看看。护照一一是平山周、山田良政、小村俊三郎、野口多内、桃太郎、宫崎滔天、可儿长、月照。清廷官吏由翻译官用熟练的日语,向他们问话寒暄,可是问到月照的时候,平山周抢着用中国话说:

“这位月照先生是哑巴,不能说话,请原谅。”

清廷官员以惊奇的眼神盯着月照看,又盯着平山周看。平山周严峻地用日语向翻译官耳边补了一句:“请贵国尊重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外交人员,不要惹起什么误会才好!否则事情闹大,大家都不好看!”

翻译官识相的在官员耳边做了私语,大家再交头接耳一阵,把路让开了,心照不宣地盯着月照,让他上了火车。

一星期后,八位日本人乘大岛军舰到达了日本。日本报纸头条报道着:“大隈重信首相正式宣布,清国变法维新志士梁启超君在日本国民的道义协助下,已安抵日本。”

在日本公使馆开大门的同时,浏阳会馆的大门也馒慢开了。开门的只有一个人。他穿着上朝衣服,神色夷然的把门左右固定住,保持大开的状态。他在院里踱了一阵,然后挑起帘子,再走回屋内。他烧了一壶水,倒在盖碗里。

早起喝茶是他从北京人学到的习惯,北京人喝茶考究,茶叶从龙芽、雀舌、毛尖,到雨前、珠兰、香片等等,一应俱全。一般人都是喝香片,用黄铜茶盘子,摆上一把细瓷茶壶,配上六个同色同花样的茶杯,成为一组。不过,官宦之家用的茶杯就是盖碗了,用盖碗喝茶,显得更高贵、更正式、更庄严。

他坐在太师椅上,侧过头来看着西洋钟,已经清早六点半。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起来,由远而近,一刹间门帘忽地拉起,冲进武装的衙门官员,一进屋就五六个。

一冲进来,他们吓了一跳。主人正襟危坐,安静地看他们张皇失措。他不慌不忙,从桌上端起盖碗,挑开盖子,还悠闲地喝了一口茶。

官员们惊魂方定,带头的九门提督欠身为礼,恭敬他说:

“谭大人,上面奉旨,拟请大人到部里走动一下。”

“我知道了。”主人笑了,笑得那样从容、那样会心,“我知道你们各位会来的,我已经开门恭候了。”

主人安稳地放下盖碗,站起身来。

“会馆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主人笑着说,“等一下我的老家人会回来,请留下的人转告他一声。”

说罢,他戴上官帽,摆正了,挺胸走出来。两边的官员慌忙让出路,护送他上了马车。

马车在刑部停下,大人被前呼后拥进了刑部。刑部的值班人员拿出收押簿,问他身分、请他签到,他的“桀傲”,又展现了。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

他被带到刑部监狱南所的第一间——头监牢房里,房里一床一桌一椅,阴暗、肮脏而简陋,和他身穿的雍容华丽的上朝衣服——朝衣来,构成了非常不搭调的对比。他首先感觉到这一对比,他笑了,他脱口吟出龚定盫的诗句:

朝衣东市甘如饴,

玉体须为美人惜。吟完了,他笑得更开心了。他想起两千年前的汉朝大臣,为国家筹划长远的前途。可是,一旦天威莫测,纵为大臣,也不由分说,回家一下都不准,身穿朝衣就斩于东市。清朝最有才华的龚定盫写这首《行路易》诗,道出谋国者捐躯为国而死,死得固然快乐,可是,想到此身不能再与美人燕好,也未尝不为之惜也!其实,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选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该坦然面对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他想起他那别妻书:“……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虽然,对来生来世备致希望,但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却是眼前的事实。自己求仁得仁,固毫无所憾,不过,那“同命鸟”的一方,他单方面就替她决定了生离死别,作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场上,未免也难逃“自私”之讥吧?他坐在床上,天南地北的乱想起来,脑中不免有点困惑。还好,困惑很快就消失了,这就是人生。人间虽众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种人——只能选择做一种人,同时还得拒绝不做其他许多种的人,尽管其中还不乏有趣的、吸引人的成分。我不能做烈士又做寿星、不能做改革者又做隐士、不能做天仙又做牛头马面、不能献身给国家又献身给妻子……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面是选择做什么、一面是拒绝不做什么,然后进一步对选择的,寄以前瞻;对拒绝的,砍掉反顾。承认了人生必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暂,自会学着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现沾恋与矛盾。生命是那么短,全部生命用来应付所选择的,其实还不够;全部生命用来做只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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