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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的忏悔录-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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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仲马的这部小说,就我个人的嗜好来说,实在是我爱读的文艺作品之一,它与都德的《沙茀》,勃莱费斯特的《漫侬》,都是恋爱小说中不可多得的杰作。

想到这位自然主义的大师,在二十五岁的青年时候,用着他解剖刀似的锐利的笔锋,将书中两个主角的感情那样深邃的表现了出来,我回想到我自己所写下的那些小说,不禁畏缩了起来。

如果韩斐君的话是确实,他所要告诉我的事确是胜过《茶花女》,我能写得出这样的作品吗?

虽然这样,自己知道自己的才能,但是已经掀起的好奇心却无法制止。我便吩咐照应我的厮役,无论在什么时候,假如有一位姓韩的来访,立刻就请他进来。即使我出去了,也应该请他在客厅里稍坐,用电话到书局里来通知我。

七、一只小熊

从这以后,一连有三天,我延迟出外的时刻,提早回来,每到一个地方总用电话通知我的寓所,报告我的行踪,为的是提防韩斐君的来访。

可是,一连三天,并不曾见他来过,我想,也许是他的所谓私事没有料理完毕,或者是当时向我说的时候是一时感情冲动,后来回去想想觉得懊悔,不愿向人宣布,便踌躇着不肯来了。不过,总该有一封信来的,怎么连信也没有呢?该不致有什么意外吧?

想到这上面,在第四天的上午,我决定今天出去,便绕道到旅馆里去看看他的时候,却接着了他的一封来信。一看见所用的信封是宝隆医院,潦草的写着斐君两字,我立刻明白他所以不曾如约来看我的原因了。

信上简单的写着,他回去以后,本想第二天晚上就来看我,可是因了思虑过度,触动了不会痊愈的创伤,吐了几口血,因此又不能起床了。现在住在医院里,希望我能去看看他。

信后附了一句:

来时请代购小儿玩具一件。

这是和韩斐君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写给我的信。这未一句真使我有点猜测不透。为什么睡在医院里要买玩具?难道是送给看护妇的弟妹或医生的孩子吗?

这天吃了午饭,我便决定如约去看他。我先到先施公司的儿童乐园给他买一件玩具,可是既不知道小孩子的大小,又不知道男女,这一件简易的差使却使我在考虑之下感到了相当的麻烦。选择了好久,我终于买了一只绒制的棕色小熊,一架能飞起来的银色小飞机。我想这两件玩具,对于一般小孩子,无论大小男女,总该不致十分不适合了。

韩斐君住的是二等双人病房。看护妇领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和一个小孩子在取笑,一个奶妈模样的中年妇人站在一旁。

一见我进来,他就笑着说:

“叶先生,你收到我的信了吗?真对不起你,我的身体实在太坏了——阿珠,叶先生给你买东西来了,你快点喊人。”

小孩子回过头来,好像是个女孩子,很清俊的可是却又似乎很熟悉的一张脸,大约有两三岁的模样,穿了一套粉绿的毛衫,看见人便天真的笑了起来。

我连忙将手里的包裹打开,将买来的小熊给了她,她高兴的抱了过去叫了我一声伯伯。

我向韩斐君说:

“你的身体怎样,医生怎样说呢?”

他说:“实际上是身体太坏,别的病是没有什么的。医生的意思当然希望我能多住两天,可是我想再住几天就出去了。”

他用手摸着小孩子的脸,向我说:

“你看,漂亮吗?有了玩的东西高兴起来了,可怜的孩子哩!”

我忍不住了,大胆的问:

“怪漂亮的。你的孩子吗?怎么不曾听见你谈起呢?”

他又现出了那阴惨的冷笑。

“不曾谈起的事还多着呢!就是这孩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的。”

八、她的母亲

这样的话,真使我无从回答。我真懊悔自己不该这样随意的问了一句,以致挑动了他的感情,我只好连忙安慰他说:

“这样漂亮的孩子,你还客气说不是自己的哩!怎么,送给我罢。”

我将孩子抱了起来,用着表面上似乎是不关心的态度,暗里却将这孩子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我想:如果韩斐君适才的话不是无谓的牢骚,他的一切秘密,也许就藏在这孩子身上了。

一只手抱住了孩子,我一只手便将那一架小飞机的发条绞了起来。始终觉得孩子这一张清秀的脸,一对大而灵活的眼睛,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样。

见了我在仔细的看着孩子,韩斐君突然的问了:

“你看她像谁?可像我吗?”

我说:“当然像你。”

“还有一部分呢?”

我只好情急智生用了一句俏皮的回答:

“是爱的结晶。”

他苦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爱的结晶,不如说是恨的结晶。可是,你难道看不出她像谁吗?”

我急急的在心中搜寻着这孩子脸上的那种熟悉的印象的根源,可是因了对于韩斐君的过去一切都不知道,实在无从捉摸。

我摇摇头。

“难道不像她的母亲吗?”韩斐君靠了枕头上说,好像用了相当的勇气,“难道不像陈艳珠吗?”

闪电一样,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明白了对于这孩子相貌熟悉的原因。说起陈艳珠,孩子的一对眼睛却正是一对雏形的陈艳珠的眼睛。韩斐君到底是和陈艳珠有了关系了,那么,无疑的他的主角一定是她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几天以来我的疑团渐渐有了头绪了。

但是在表面上,我仍淡淡的说:

“说起来,倒是像的。不说我倒记不起了。怎样,你——”

我是怎么也忍不住这样问了,可是刚说了一半,他却接了下去:

“你不必多问,就乘今天的便利,我略略的告诉你一点我和她的事罢——你有空吗?”

我沉默的点点头。

斐君抬了头向站在一旁始终不曾开过口的奶妈,用了广东话说:

“时间不早了,你带了她回旅馆去罢。”

奶妈从我手里接过去了小孩,开始将一件灰色的小外套给她穿了起来。

九、温暖的秋晴

韩斐君的病房是双人的,有一张病床空着,奶妈带了孩子出去了之后,房里的空气登时沉静了起来。天气是难得有的温暖的秋晴,从他房里的窗口望出去,底下有许多病人在走廊上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叶先生,你一点都不知道我和陈艳珠的事吗?”

在床上翻覆了一下,好像是要躺得舒服一点,韩斐君这样的问了。

我说:“在和你刚认识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你们好像很接近,旁的事也间接从报纸上和旁人口中听得一些,至于详细经过,我当然不晓得了。”

从窗口走过来,我开始在他对面的一张空床上坐下。我心想韩斐君和陈艳珠有一些关系,这在当时是早已推测得到的,但是其中还包含着一些悲剧的成分,那却是出于我意外的事,因为我一向以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决不会有真感情,能认真,至多不过逢场作戏表演得卖力一点罢了。

现在我才知道韩斐君并不像他过去表面上那样的一个公子哥儿。从他现在的一切举止上,我看出他在精神上已经是受过重重打击的人了。

他又问:“你近来可曾看见过她没有?”

这一问颇使我有点惊异,因为我对于陈艳珠和对于韩斐君一样,久不知道这两人的行踪,更说不上遇见的事了。

“她此刻在上海吗?”我问。

“一切我都知道,”他苦笑着说,“今年夏天在青岛,夏末到了上海的,大概冬天便预备回香港去了。”

我说:“根本我去的地方和她们时常去的地方不同,所以不会遇见。即使遇见,也许我不认识了。”

“但是任是她变成怎样,我不用眼睛看,就是用感觉也可以分辨得出是她的。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的。她杀了你,她还说是爱你的原故;她抛弃了你,她仍说是为了爱你的原故。叶先生,你见过这样的女子吗?”

我心想:我如果也像你一样遇见这样的女子,恐怕此刻躺在床上的是我而不是你了。

我摇摇头。

他凄凉的一笑。

“那么,你是幸福的人了,”他说,“我给你一点东西看。”他侧过头去,用手在枕头底下摸着,拿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上面的东西,也许比我自己能说得更详细一点。”他说。

十、孩子的问题

韩斐君将拿出来的小册子递给了我,一面说:

“如果,我当初知道写日记的结果是这样,我宁可不认识她了。”

我接了过来,是一册小小的皮面金边的日记册,墨绿色的软皮面四角都皱折而破敝了,但是还看出新的时候却是很奢华的。时间的磨练,不仅黯淡了它昔日的光辉,连它主人的心情也消磨尽了。在那一瞬间,我不觉联想到小仲马小说上所写的茶花女的日记,情多恨多,当时的韩斐君大约正以多情公子自命在写着这日记吧?

翻了开来,第一页就贴着一张陈艳珠的照片。大约是那一次请客过后不久所摄,所以那神情我一见就认识。照片上写着“为你而摄”四字,下面签了一个珠字,字迹是很幼稚的,照片的旁面,题着黄仲则的两句诗:

珊瑚百尺珠千斟,

难换罗敷未嫁身。

但是这一切,却在上面被加上一个很粗很大的斜十字,画得很有力,好像在表示这一切都不再有存在的价值。

大约是看见我在仔细的研究着这第一页上的一切,他说了:

“我真诧异当时怎么不曾将它撕毁,还任它留在我的手里。不过,即使毁去了这一切,不毁去这个世界和我,我还是记忆着的。”

我无可奈何的向他一笑,因为在一个人感情冲动的时候,最好是不要做无谓的安慰。我随手将日记簿翻了一翻,看见前面一半满写着很小的字迹,便合起来预备递还给他。

“我是特地带来给你看的。”他好像是看出我预备将日记还他便这样说,“你不妨拿回去细细的看一遍。文章当然不好,但是也许能供给你一部分材料。我最初和她认识的经过,都在这上面了。”

我说:“那么,就暂时放在我这里罢。”

我将日记簿放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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