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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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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舅舅这样的无照画家,让他们学作工程师是很自然的想法。可以想见,他们在制图方面会有些天赋;只可惜送去的人多,学成的少。每个无照画家都以为自己是像毕加索那样的绘画天才,设想自己除了作画还能干别的事,哪怕是在收费厕所里分发手纸,都是一种极大的污辱,更别说去作工程师。因为这个原故,所以当他们被枷在绘图桌上时,全都不肯画机械图。有些人画小猫小狗,有些人画小鸡小鸭,还有个人在画些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这个人就是小舅。后来这些图纸就被用作钞票的图案;因为这些图案有不可复制的性质。我们国家的钞票过去是由有照的画家来画,这些画随便哪个画过几天年画的农民都能仿制。而习艺所学员的画全都怪诞万分,而且杂有一团一团的晕迹,谁都不能模仿;除非也像他们一样连手带头地被枷在绘图桌上。至于那些晕迹,是他们流下的哈喇子,和嘴唇、腮腺的状态相关,更难模仿。我舅舅的画线条少、污渍多,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被冒充齐白石画的水墨荷叶,用在五百元的钞票上。顺便说一句,我舅舅作这幅画时,头和双手向前探着,腰和下半身落在后面,就像动画片的老狼定了格。制图课的老师从后面走过时,用警棍在他头上敲上一下,说道:王犯 (那地方就兴这种称呼)!别像水管子一样!老师嫌他口水流得太多了。因为口水流得太多,我舅舅总是要口渴,所以他不停地喝水。后来,他变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一听到上课铃响,口水就忍不住了。

我听说,在习艺所里,就数机械班的学员 (也就是那些无照画家) 最不老实。众所周知,人人都会写字,写成了行就是诗,写成了片就是小说,写成了对话的样子就是戏剧。所以诗人、小说家、剧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认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画家就不同了,给外行一些颜色,你都不知怎么来弄。何况他们有自己的偶像:上上世纪末上世纪初的一帮法国印象派画家。你说他是二流子,他就说:过去人们就是这样说凡高的!我国和法国还有邦交,不便把凡高也批倒批臭。所里另有办法治这些人:把他们在制图课上的作品制成了幻灯片,拿到德育课上放,同时说道:某犯,你画的是什么?该犯答道:报告管教!这是猫。于是就放一张猫的照片。下一句话就能让该犯羞愧得无地自容:大家都看看,猫是什么样子的!经过这样的教育,那个人就会傲气全消,好好地画起机械图来。但是这种方法对我舅舅没有用。放到我舅舅的水墨荷叶,我舅舅就站起来说:报告管教!我也不知自己在画什么!教员只好问道:那这花里胡哨的是什么?小舅答道:这是干了的哈喇子。教员又问:哈喇子是这样的吗?小舅就说:请教管教!哈喇子应该是怎样的?教员找不到干哈喇子的照片,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橡皮膏把他的嘴再贴上了。

我舅舅进习艺所一个月以后,所里给他们测智商。受试时被捆在特制的测试器上,这种测试器又是一台电刑机。测出的可以说是IQ,也可以说是受试者的熬刑能力。那东西是两个大铁箱子,一上一下,中间用钢架支撑,中间有张轻便的担架床,可以在滑轨上移动。床框上有些皮带,受试者上去时,先要把这张床拉出来,用皮带把他的四肢捆住,呈"十"字形;然后再把他推进去──我们学校食堂用蒸箱蒸馒头,那个蒸箱一屉一屉的,和这个机器有点像──假如不把他捆住,智商就测不准。为了把学员的智商测准,所里先开了一个会,讨论他们的智商是多少才符合实际。教员们以为,这批学员实在桀傲难驯,假如让他们的智商太高,不利于他们的思想改造。但我舅舅是个特例,他总在装傻,假如让他智商太低,也不利于他的思想改造。

我舅舅后来说,他绕着测智商的仪器转了好几圈,想找它的铭牌,看它是哪个工厂出产的,但是没找到;只看到了粗糙的钣金活,可以证明这东西是国货。他的结论是:原来有铭牌,后来抠掉了,因为还有铭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学员出去以后会把那个工厂炸掉。那机器上有一对电极,要安到受测人的身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会把阴毛烧掉;安高了则把头顶的毛烧掉。总而言之,要烧掉一些毛,食堂里遇到毛没有退净的猪头猪肘子,也会送来测测智商,测得的结果是猪头的智商比艺术家高,猪肘的智商比他们低些。总而言之,这机器工作起来总有一股燎猪毛的味道。假如还有别的味儿,那就是忘了那条标语:"受试前先如厕",标语后面还有一个箭头,指着厕所的方向。厕所的门和银行的金库一样,装了定时锁,进去以后就要关你半小时。里面还装了个音箱,放着创作歌曲──这种音乐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测时,学员都是这样要求的:我们还要会女人,请给我留下底下的毛。有时候操作仪器的教员却说:我想要留下上边的毛。这是因为习艺所的教员全是纯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学员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头发,让他好看一点;烧掉他的阴毛,省得他沾花惹草。除此之外,她还和他隔着仪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对几道题罢,别电傻了呀!坦白地说,这种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学员的智商,因为他很可能瘦驴屙硬屎,硬充男子汉。宁可挨电,也不把题答错。等到测试完成,学员往往瘫成一团,于是就时常发生教员哭哭啼啼地把学员往外背的动人情景。

测智商的场面非常的刺激。房顶上挂了一盏白炽灯,灯泡很小,但灯罩却大,看起来像个高音喇叭。这盏灯使房间的下半截很亮,却看不到天花板。教员把学员带到这里,哗啦一声拉出放人的抽屉,说道:脱衣服,躺上去;然后转身穿上白大褂,戴上橡皮手套。那屋里非常冷,脱掉了衣服就起鸡皮疙瘩。有些人在此时和教员说几句笑话,但我舅舅是个沉默的人,他一声都不吭。抽屉里有皮带,教员动手把学员绑紧,绑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两手平伸,两腿并紧,左脚垫在右脚下。贫嘴的学员说:绑这么紧干嘛,又不是猪。教员说:要是猪也好,我们省心多了。多数学员被绑上以后,都是直撅撅的。教员就说:这时候还不老实?而学员回答:没有不老实!平时它就是这么大嘛。教员说:别吹牛了,就轰地一声把他推进去。我舅舅躺在抽屉里时也是直撅撅,但人家问他话时,他一声不吭。教员在他肚子上一拍,说:喂!王犯!和你说话呢!你平时也是这么大吗?他却闭上眼睛,说道:平时比这要小。快点吧。于是也轰隆一声被推了进去。他们说,这抽屉下面的轮子很好使,人被推进去时,感觉自己是一个自由落体,完全没有了重量;然后就"通"地一声巨响,头顶撞在机器的后壁上,有点发麻。我对这一幕有极坏的印象──我很不喜欢被捆进去。当然,假如我是教员,身穿白大褂,把一些美丽的姑娘捆进抽屉,那就大不一样。

人家说,在那个抽屉的顶壁上,有一个彩色电视屏幕,问题就在这里显示。假如教员和学员有交情,在开始测试之前,会招待他先看一段轻松的录相,然后再下手把他电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医,在下手拔牙前先给病人一块糖吃。但轮到我舅舅,就没有录相看。教员不出题,先把他电得一声惨叫。每一个学员被推进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肉体,只在口鼻之间有口气,胯间有个东西像旗杆一样挺着;但拉出来时就会热汽蒸腾,好像已经熟透了。但是这种热气里一点好味都没有,好像蒸了一块臭肉。假如他头上有头发,就会卷起来,好像拉力弹簧,至于那挺着的东西,当然已经倒下去了。但我舅舅不同,他出来时直橛橛的,比进去时长了两三倍,简直叫人不敢看。有些人哼哼着,就如有只牛蜂或者屎克螂在屋里飞,有些人却一声不吭。而我舅舅出来时,却像个疯子一样狂呼滥喊道:好啊!很好啊!很煽情!如前所述,此时要由教员把学员背走,背法很特别。她们把学员放开,把他的脚拽在肩上,吆喝一声,就大头朝下地背走了──据说在屠宰场里背死猪就是这样一种背法。但是没人肯来背我舅舅。她们说:王犯,别装死,起来走!别人都是死猪,而我舅舅不是。我舅舅真的扶着墙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走掉了。

现在该谈谈他们的智商是多少。大多数学员的智商都在110…100之间,有个人得了最高分,是115。他还说自己想得个120非难事。但他怕得了这个120,此后就会变得很笨,因为电是能把人打傻了的。至于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题也没答对。这就让所领导很是气愤:就是一根木头棍子,IQ也不能为零。于是他们又调整了电压,叫小舅进去补测。再测的结果小舅也没超过50分。当然,还可以提高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电死。有件事不说你也知道,别人是答对了要挨电,我舅舅是答错了要挨电。有经验的教员说,不怕学员调皮捣蛋,就怕学员像我舅舅这样耍死狗。测过智商以后,我舅舅满脸腊黄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这时候我问他感觉如何,他愣了一阵,然后脸上露出了鬼一样的微笑说:很好。他还说自己在那个匣子里jīng液狂喷,射得满处都是,好像摔了几碟子肉冻,又像个用过的避孕套;以致下一个被推进去的人在里面狂叫道:我操你妈,王二!你丫积点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个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卫生。据说,有公德的人在上测试器之前,除了屙和尿,还要手淫几次,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捋乾净了再进去,这是因为在里面人会失控。但我舅舅不肯这样做,他说,被电打很煽情,捋乾净了就不煽情。我觉得小舅是对的:他是个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些不管不顾的家伙。但我搞不清什么很煽情:是测试器上显示的那些问题 (他还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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