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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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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雨中,水沟边,他采了一些还没凋谢的雏菊和暗红的黄杨枝叶,此刻已插在桌上的竹笔筒里。

倩哭了,哭得他无法明白,他伸手想抚慰她,被她毅然推开了。

雨中,倩头发全湿了,雨水流得满面,只低头赶路。他当时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她就哭过,只是说不要紧的,回到家生上炭火房里就暖和了。他没同女人”起生活过,不明白淋了这麽点两何至於这样发作。他一筹莫展,以为他爱她,为她做了一切能做到的事,这世间可能的幸福也只能如此。

他出门去了毛妹的家,为甚么去这小女子家而不是别人?因为进村的第二家就是,又还下雨,也因为毛妹的妈说过,要吃鸡就来捉只去。毛妹她妈在堂屋里摘菜,说立马抓只老母鸡,杀好就送过去,他说不急,明早也行。

回屋推开房门,他傻了,笼罩上的湿衣服扔到了地上,竹篾编的笼罩歪在*边,也踩扁了。倩依然躺在床上,脸面朝里。他努力抑住怒火,勉强在桌前坐下!窗外的雨连绵不断。

郁闷而无处发泄,他沉浸在书写中,写到天暗下来近乎看不清落笔,毛妹在门外叫。他起身开门,这女子提了只拔光毛开了膛洗好的母鸡,手里端个碗—盛的是内脏。他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地零乱的衣服,接过鸡,连忙关房门。但毛妹还是看见了,愣住了,眼光转向他。他避开毛妹惊讶的大眼,把门合上,插上门栓,默默坐在打翻了的炉边,望著地上还一红”暗的炭火。

“你不信上帝,不信菩萨,不信所罗门,不信阿拉,从野蛮人的图腾到文明人的宗教,你同时代人更有许多创造,诸如遍地立的偶像,天上也莫须有的乌托邦,都令人发疯得莫名其妙……”满满几页,写在这小镇上买来的薄薄的信纸上。倩是同他发作後看到的,再烧也晚了。

“你就是敌人!”

他现今的妻子说他是敌人的时候,他不容置疑看到了恐惧,那眼神错乱,瞳孔放大。他以为倩疯了,全然失常,或许真的疯了。

“你就是敌人!”

和他同床就寝的女人忿恨吐出的这句话,令他也同样恐惧。从倩放光的眼中也反射出他的恐惧。彼此互为敌人,他也就肯定是敌人。他对面的这女人头发散乱!只穿个裤叉,赤脚在地上,惊恐万状。

“你叫喊甚麽?人会听见,发甚麽疯?”他逼近她。

女人一步步後退,紧紧依住墙,蹭得土墙上的沙石直掉,叫道:「你是一个造反派,臭造反派!”

他听出这後一句带有的感情,有些缓解,於是说:「我就是个造反派,一个道道地地的造反派!又甚麽著?”

他必须以进为退保持锋芒,才能抑制住这女人的疯狂。

“你骗了我,利用我一时软弱—我上了你的当,”

“甚麽当?说清楚,是那一夜在江边?还是这婚姻?”

他得把事情转移到他们的性关系上,得掩盖内心的惊恐,语调努力压得和平,但还得说:“倩,你胡思乱想!”

“我很清醒,再清醒不过了,你骗不了我!”

倩一手便把榈在书箱子上连盘子带鸡拂弄到地上,冷冷一笑。

“究竟要闹甚麽?”他霎时愤怒了,逼近她。

“你要杀死我?”倩问得古怪,可能看见了他眼冒凶光。

“杀你做甚麽?”他问。

“你自己最清楚,”女人低声说,屏住气息,胆怯了。

如果这女人再叫喊他是敌人,他当时很可能真杀了她。他不能再让她再迸出这个字眼,得把这女人稳住,把她骗到床上,装出个做丈夫体贴关怀的样子,上前缓缓说:“倩,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你不许过来!”

倩端起墙角盖上的尿罐子,便朝他头上施来。他举手挡住了,但头上身上湿淋淋,这躁臭味胜过侮辱,他咬住牙摸去脸上直流的尿二嘴的咸涩,吐了一口,也毫不掩盖他刻骨的轻蔑,说:“你疯啦!”

“你要把我打成神经病,没这麽容易!”女人狞笑道,「我也便宜不了你!”

他明白这话中的威胁,他要在这一切爆发之前先把桌上的那几张信纸烧掉。他得赢得时间,抑止住没璞过去。这时头发上的尿又流到了嘴边,他吐了口唾沫,感到嗯心,依然没动。

女人就地蹲下,嚎啕大哭起来。他不能让村里人听见,不能让人看到这场面,硬把她拖起来,拧住她胳膊,压住她直蹬的腿,按到床上,不顾地挣扎哭喊,抓起枕头压住她嘴脸。他想到地狱了,这就他的生活,他还要在这地狱中求生。

“再胡闹就杀了你!”

他威胁道,从女人身上起来,脱下衣服,擦著头脸上的尿。这女人毕竟怕死,抽抽噎噎,屏声啜泣。地上那只拔光毛肥大的母鸡掏空了内脏,撑开剩了脚的两腿,活像一旦一女人的尸体,令他由衷厌恶。

他日後许久厌恶女人,要用厌恶来掩埋对这女人的怜悯,才能拯救他自己。倩或许是对的,他并不爱她,只是享用了她,一时对女人的需要,需要她的肉体。倩说的也对,他对她并没有柔情,那温柔也是制造的,企图制造一个虚假的幸福,他同她性交shè精後的眼神,没准就泄漏出他并不爱她。可在那种场合,在恐惧中唤起双方的性欲,之後并没有变成爱情,只留下肉欲发泄之後生出的厌恶。

倩哭哭啼啼,一再重复“你葬送了我,都被你葬送了……”喃喃呐呐的啼哭中,他听出了倩的父亲在国民党时代的兵工厂当过总工程师,清理阶级队伍时已被军管会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情不敢咒骂对他老子的专政!不敢咒骂这革命,只能咒骂造反派—只能咒骂他,但对他也心怀恐惧。

“葬送你的是这个时代,”他回击道,倩的信中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实是谁都无法逃脱,注定要相互厮守,先别讲甚麽爱情!”

“那你为甚麽还找我?找那小骚婊子去好了,为甚么还要同我结婚?”

“谁?你说谁呢?”他问。

“你那毛妹!”

“我同这村姑没任何关系!”

“你看上的就是那小骚货,为甚麽拿我作替身一.”倩哭兮兮的。

“真是莫名其妙!也可以马上离婚,明天再去公社,声明签的字作废,就说是一场玩笑,大不了”场讨厌的闹剧,让这里的乡干部和村里人笑话一场就是了!”

倩即抽抽噎噎又说:“我不再闹了……”

“那就睡觉吧!”

他叫她起来,把尿溅湿了的新床单和垫的褥子都扯了,倩可怜巴巴站在一边,等他铺整好床,把提包里的乾净衣服扔到床上,让她换上躺下。他从水缸里打水,把头脸和身上洗了一遍,在灰烬边的小凳上坐了一夜。

他就永远同她这样厮守下去?他不过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得等她睡著了,再把桌上的那几张字迹烧掉。她要再发作只能说是神经错乱。他再也不留文字,就在这躁臭味中腐烂。

倩说他希望她早死,再也不会同他出去,到无人之处,山岩或是河边,他会把她推下去的,他休想再骗她出门,她就待在这房里,哪也不去!二

而他,希望她无疾而终,永远消失掉,只不过这话没说出来。他後悔没找个乡里的姑娘,身心健康而别有甚麽文化,只同他交配,做饭,生育,不侵入到他内心里来,不,他厌恶女人。

倩走的时候,他送她到镇子边上的汽车站。倩说:「不用等车开了,回去吧。”

他没说话,却巴望那车赶快起动。

44

这就又到了久一天,他坐的是村里人自家打的火桶,两块钱买来的,桶里搁上个陶瓷子,灰里煨的炭火,加上个铁丝做的罩子,坐上一杯茶。久一夜漫长,天早早就黑了。农闲季节,村里人自家的活计白天可做,入夜便一片漆黑,就他这屋里还亮著灯。他同新婚的妻子吵架的事村里人说上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人再问起,一切复归平静。

他这屋现今也没有吆喝一声便打门进来张望闲扯抽菸喝茶的,他曾经这麽招待应酬过,来人就散根香菸。同村干部们他早已混熟了,得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习惯,也让人习惯他这麽个不掺合村里是非的读书人。桌上总摆的几本马克思列宁的书,让识点字的村干部们有些敬意。毛妹敲过他一回门,问他有甚麽室曰好看的,他递给她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这女子瞅了一眼,说:“吓死人了,这哪看得懂呀?”

毛妹算是读过小学,也没敢接。还有一次,这女子见房门开著,他烧了一壶热水在洗被单。毛妹进来靠在门框上,说帮他拿到塘边用棒槌捶洗,更乾净,他谢绝了这番好意。小女子站了一会,又问:“你就不走啦?”

他反问:“走哪里去?”

毛妹撇了一下嘴,表示不信,又问:“你屋里的,怎么就走啦?”

这女子问的是倩,免得说他女人或是他老婆,那双水灵灵的凤眼勾勾望住他,随後便拧拧衣服角,低头看鞋。他不能沾意这女子,再也不信任女人,也不再受诱惑,没再说话,一个劲在盆里搓洗被单,让毛妹待得没趣,方才走了。

他唯有诉诸纸笔借此同自己对话来排遣这分孤独。动笔前也已考虑周全,可以把薄薄的信纸卷起塞进门後扫帚的竹把手里,把竹节用铁签子打通了!稿子积多了再装进个腌咸菜的钱子里,放上石灰垫底,用塑料扎住口,屋里挖个洞里在地下,再挪上那口大水缸。他并非要写部甚麽著作,藏之名山传诸後世。他没想这麽多,无法去设想未来,也没有奢望。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这村里的狗也就都叫起来,後来又渐渐平静了。黑夜漫漫,一个人在灯下,这倾吐的快意令他心悸,又隐约有些担心,觉得前窗後窗暗中有眼。他想到门缝是否严实,这房门也早就仔细察看过多次,可他总觉得窗外有脚步声,从火桶上挺起身屏息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窗内贴了纸的玻璃上月色迷蒙,月光是半夜出现的。他似乎又觉察到窗外有动静,屏息悄悄移步到床头,把拴在床头的拉线开关轻轻一拉,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窗上,”动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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