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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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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之夜出现的这种干渴,现已弄得他五内沸然,心中不由地想着现在若能有杯清凉的饮料滋润丹田,该是多么惬意。可是他今晚那怕只要喝上两杯啤酒,明晚再简单不过的面包夹香肠也就吃不上了。每逢月底便如此捉襟见肘,个中滋味他可真是尝够了。

因此他强忍着在心中嘀咕道:“他妈的,这口渴竟是这样地难熬!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十点钟才到那家叫做‘美洲人’的咖啡馆去喝上一杯。”他不觉又向那些坐在路边小桌旁随意畅饮的客人看了看,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若无其事地从一家家咖啡馆门前走过,一边以目光就客人们的神色和衣着对他们身上会带有多少钱做了一番估量。这样一想,面对那些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客人,一股无名火不禁涌上他的心头:他们的衣兜里一定装看金巾和银币,平均算来每人至少有两个路易。而一家咖啡馆至少有上百号客人,加起来就是四千法郎!“这些混蛋!”他低声骂了一句,依旧带着一副倜傥不羁的神情,悠悠晃晃地继续向前走着。要是此时他在哪条街的昏暗角落遇上其中一个,他定会毫不手软地扭断他的脖颈,如同他在部队举行大规模演习时对待农民的鸡鸭那样。

这样,他又想起了在非洲的两年军旅生涯,想起了他驻守南部哨卡时如何勒索阿拉伯人的情景。一天,他与几个同伴偷偷逃出哨卡,去乌莱德—阿拉纳部落走了一趟,在那里抢了二十只鸡、两只羊及一些金银财宝,并杀了三个人。同伴们对这次肆无忌惮的放荡行为足足笑了半年之久。现在,一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的嘴角又浮起了一丝凶狠而又快乐的微笑。

他们从未被人抓着过,况且也没有人认真查究:阿拉伯人横遭士兵的掠夺,这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了。

可是巴黎的情况就不同了。腰间挎着刺刀,手上握着短枪,毫无顾忌地抢劫他人的钱财而不受到法律的制裁,能够逍遥自在,这是不可能的了。他感到自己天生有一种下级军官在被征服的国度里为所欲为的狂放禀性,因此对大漠的两年军旅生涯未免有点留恋之情。他未能在那边留下来,实在是一件憾事。然而他之所以回来,还不是为了能够有个理想的前程?

现在呢……他此刻的处境可真是一言难尽!

他把舌头往上颚舔了舔,微微地发出一声咯嗒声,仿佛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那样干渴。

四周行人个个疲惫不堪,步履缓慢。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这些畜生,别看他们蠢得要命,衣袋里可定会装着钱!”接着便嘴上哼起欢快的小调,又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几位被挤撞的男士回过头来,向他发出低声埋怨,女人们则大声嚷道:“这家伙是怎么啦?竟然如此无礼!”

走过滑稽歌舞剧场,他在“美洲人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否现在就应把自己已经决定开销的那杯啤酒喝掉,因为他实在渴得有点受不了了。他没有马上走上前去,而是举目向耸立在街头的明亮大钟看了看:此时才九点一刻。他知道,现在只要有满满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他立刻就会一饮而尽。问题是下面的时间还很长,要是再渴怎么办?

他因而还是怏怏走开了,心中想道:“我不如姑且走到玛德莱纳教堂再说,然后再慢慢走回来。”

到达歌剧院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胖胖的年轻人。

他依稀记得此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于是跟了上去,一边努力思索,一边不停地嘀咕道:“见鬼!此人我分明认识,怎么就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他搜尽枯肠,仍一无所获。不想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然一亮:这不就是当年在骑兵团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吗?没有想到他现在已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了。杜洛瓦于是跨上一步,拍了拍他的肩头,向他喊了一声:

“喂,弗雷斯蒂埃!”

对方转过身,直视着他,半晌说道:

“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贵干?”

杜洛瓦笑了起来:

“怎么啦,你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

“我是骑兵六营的乔治·杜洛瓦。”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两手:

“哎呀,原来是你!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

“啊,我可不太好。你知道,我的肺部现在相当糟糕,一年之中总有半年咳嗽不止。回巴黎那年,我在布吉瓦尔得了气管炎,四年来一直未能治愈。”

“是吗?不过你看上去倒还不错。”

弗雷斯蒂埃于是挽起他这位旧友的手臂,向他谈了谈自己的病情,包括他如何求医问药,医生们提出了哪些看法和建议。可是鉴于他目前的处境,这些建议他又不便采纳。比如医生劝他去南方过冬,但他走得了吗?须知他现在已经有了妻室,又当了个记者,混得很有点名堂了。

“我现在负责《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并为《救国报》采写有关参议院的新闻;此外,隔三岔五还要给《行星报》的文学专栏撰稿。你看,我已经混出个样子来了。”

杜洛瓦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他显然变多了,也显得相当成熟了。从他的衣着和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他已成为一个老成持重、充满自信的男子汉,而且已显出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说明平素的饮食很是不错。想当初,他是那样干瘦,完全是个细高条,但为人机灵好动,又常常丢三拉四,成天叽叽喳喳,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巴黎呆了短短三年,他竟已变了个人,不但身体发福,言谈稳重,鬓角也出现了几许白发,可是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七岁呢!

弗雷斯蒂埃随后向他问道:

“你此刻要去哪里?”

杜洛瓦答道: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觉之前随便走走。”

“既然如此,你不妨陪我去《法兰西生活报》走一趟,我有几份校样要看一下,然后我们便去喝杯啤酒,你看怎样?”

“可以,我跟你走。”

他们于是手挽着手,带着今日在同窗学友和在同一团队服役的兵士之间仍可见到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呼劲,迈开了大步。

“你现在在巴黎做什么?”弗雷斯蒂埃问了一句。

杜洛瓦耸了耸肩: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到了饿饭的地步。服役期一满,我便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说得确切一点,来尝尝巴黎的生活滋味。这样,六个月前,我在北方铁路局找了个差事,年薪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之外,什么外快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叹了一声:

“天哪,这点钱能够得上什么?”

“说的是呀,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什么门路也没有。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找点事做做,可是无人引荐。”

弗雷斯蒂埃从头到脚向他打量了一眼,那样子简直像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在审视一个外乡来客。接着,他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老弟,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闯。一个人只要脑子灵活一点,便完全可以当个部长,岂止是区区科长的问题?因此重要的是自己找上门去,而不是求人推荐。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比在北方铁路局供职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答道:

“我哪儿都去了,但处处碰壁。不过最近总算有了个像样的机会,佩勒兰驯马场正需要一名骑术教官,有人推荐我去,每年至少可有三千法郎的收入。”

弗雷斯蒂埃突然停下脚步:

“这一行可不是你干的,你不能去,即使能挣一万法郎你也别去。否则你的前程将会彻底葬送。你现在呆在办公室里,至少不必抛头露面,谁也不认识你。如果你有能耐,随时可以离开,去另寻高就。而一旦当上骑术教官,你也就完了。这同你到一家餐馆去当个领班一样,这种地方巴黎什么样的人都会光顾。你要是给上流社会那些阔佬或其子弟上骑术课,久而久之,他们是不会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思考片刻后又向他问道:

“中学毕业会考你通过了吗?”

“没有,我考了两次皆未通过。”

“这没关系,不管怎样,该学的课程你都学完了。要是有人同你谈起西塞罗①或蒂贝尔②,你能接人家的话茬说上几句吗?”——

①西塞罗(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和杰出演说家。

②蒂贝尔,公元前四二年至公元三七年的古罗马皇帝。

“可以,大概说上几句总还是可以的。”

“很好。对于这两个人,除了二十来个只知钻故纸堆、毫无生活常识的冬烘先生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所以,要让人认为你知识渊博,并不是什么难事,关键在于自己的无知别让人当场识破。要是碰上什么难题或自己所不了解的,要善于用点心计,设法绕开。而对于别人,则应借助字典旁证博引,把他难住。别以为人家有多强,其实人人都蠢得要命,知识少得可怜。”

他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俨然是一副城府很深、洞穿一切的腔调。接着,他微微一笑,抬头自身边的过往行人看了看。不想这时他忽然咳了起来,只好停下脚步,待这猛烈的阵咳过去。随后,他又说道,语气中带着沮丧:

“我这劳什子病总也好不了,真够烦人的。现在是盛夏,今年冬天我可要到芒通去好好治一治。其他的事只好暂且搁下了,身体第一嘛。”

他们此时已走到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玻璃门背面贴着一份打开的报纸。有三个人正站在那里阅读。

玻璃门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灯光焰组成的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十分引人注目。行人一走进这几个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立刻像是往白天一样,整个身体显得那样清楚、明晰、一目了然,随后便又回到了黑暗中。

弗雷斯蒂埃推开门,向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进去后,随即登上一个从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建造考究但肮脏不堪的楼梯,接着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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