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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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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半钟,她刚走下客厅,仆人就报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公爵也还没有进来。“果然这样,”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来了。当她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脸色苍白而惊骇了。

那一瞬间,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来的,趁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向她求婚。到这时整个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现出来不同的完全新的意义。到这时她才觉察到问题不只是影响她——和谁她才会幸福,她爱谁——而且那一瞬间她还得伤害一个她所喜欢的男子,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什么呢?因为他,这可爱的人爱她,恋着她。但是没有法子,事情不得不那样,事情一定要那样。

“我的天!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人吗?不,那是不行的!我要跑开,我要跑开。”

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不!这是不诚实的。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该怎样就怎样吧,就要说真话。而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见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视着他的脸,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他。

“时间还没有到,我想我来得太早了,”他说,向空荡荡的客厅望了一望。当他看到他的期望已经实现,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向她开口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阴郁了。

“啊,不,”基蒂说,在桌旁坐下。

“但是我希望的就是您一个人的时候看到您,”他开口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望着她,为的是不致失掉勇气。

“妈妈马上就下来了。她昨天很疲倦……昨天……”

她讲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她的恳求的和怜爱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瞥了瞥她;她羞红了脸,不再说下去了。

“我告诉您我不知道我要在这里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头越垂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样回答他将要说的话。

“完全要看您,”他重复着。“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特为这事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出来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了,他突然中止,望着她。

她艰难地呼吸着,没有看他。她欢喜欲狂。她的心里洋溢着幸福。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的倾诉爱情会对她发生这么强烈的影响。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她想起了弗龙斯基。她抬起清澈的、诚实的眼睛,望着他的绝望的面孔,她迅速地回答:

“那不可能……原谅我。”

一瞬间以前,她对于他是多么亲近,对于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呀!而现在她变得和他多么隔阂疏远呀!

“结果一定会这样的,”他说,没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退出去。十四

但是正在那一瞬间,公爵夫人进来了。当她看见只有他们两个在一道,而且注意到他们的困惑面色时,她的脸上现出了恐怖的神色。列文向她鞠躬,没有说话。基蒂不说话也不抬起眼睛来。“谢谢上帝,她拒绝了他,”母亲想,于是她的脸上闪现了她每逢礼拜四迎接客人时那种素常的微笑。她坐下来,开始问起列文的乡间生活。他又坐下,等待着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地溜走。

五分钟以后,基蒂的一个朋友,去年冬天结婚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进来了。

她是一个消瘦、憔悴、病态和神经质的女人,有一双发亮的黑眼睛。她爱基蒂,她对她怀着的爱,正如已婚的女人对于少女经常怀着的爱一样,总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来替基蒂选择配偶;她愿意她嫁给弗龙斯基。初冬的时惨,她在谢尔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见列文,她总不喜欢他。当他们遇见的时候她经常的得意的事就是拿他开玩笑。

“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者因为我是傻子而不再对我发表他的高明言论,或者屈尊迁就我的时候,我是很欢喜的。我真欢喜那样;看他屈尊迁就我!我真高兴他看我不顺眼,”她常常这样谈论到他。

她说的对,因为列文实在看她不顺眼,并且为了她引以为骄傲的、她认为很优美的东西——她的神经质,她对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看的那种优雅的轻蔑而冷淡的态度而鄙视她。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间建立起在社交界中并不少见的那种关系,就是,他们两人虽然在表面上仍旧保持友好关系,但是却互相轻视到这样的程度,他们甚至彼此都不认真,彼此连气都不生了。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立刻攻击列文。

“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回到我们的腐败的巴比伦①来了!”她说,把她那纤细的、发黄的手伸给他,想起来他在冬初曾经说过莫斯科是巴比伦那么一句话。“那么,是巴比伦改善了呢,还是您堕落了?”她补充说,含着冷笑瞧着基蒂——

①巴比伦是幼发拉底河流域的繁华古城,常借指任何奢侈堕落的都市。

“我的话您记得这样清楚,伯爵夫人,我真感到非常荣幸,”列文回答,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由于习惯,立刻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采取了戏谑的敌视口吻。“那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吗!我总是把您的话通通记下来。哦,基蒂,你又溜过冰吗?……”

于是她开始和基蒂谈话。虽然这时退席在列文是很困难的,但是解决这个困难,比起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不时瞥他一眼,又避开他视线的基蒂来,却容易办得多。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公爵夫有看他默不作声,就向他说话。

“您在莫斯科要住很久吗?但是,我想,您忙于县议会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经不是议员了,”他说。“我在这里要住几天。”

“他出了什么事情,”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想,瞥着他的严肃的、庄重的面孔。“他没有平常那种好辩论的神气。但是我要挑动他。我真喜欢在基蒂面前愚弄他一下,我要这样做。”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向他说,“请说明给我听,这是什么道理,这些事情您通通知道的。在我们的领地卡卢加村里,农民们和女人们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通通喝光了,弄到现在交不上我们的租子。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那样称赞农民的。”

这时候另外一位太太走进房里来了,列文站了起来。

“原谅我,伯爵夫人,但是这种事情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不能告诉您什么。”他说,回头看见了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进来的一个军官。

“那一定是弗龙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点,他望了望基蒂。她早看到了弗龙斯基,又回头望着列文。单从她那双在无意间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来,列文就知道她爱那人,知道得就像她亲口告诉了他一样确切。但是他是怎样一种人呢?

现在,无论结果好坏,列文只得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恋爱的男子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有些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面,遇到成功的敌手的时候,马上就不睬他的一切优点,只看到缺点。反之,也有些人,他们顶希望在幸运的敌手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特点,带着剧烈的创痛专门寻找长处。列文属于第二种人。但是他要找弗龙斯基的长处和吸引人的地方,并不费力。这是一目了然的。弗龙斯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不十分高,生着一副和蔼、漂亮而又异常沉静和果决的面孔。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的宽舒的、崭新的军服,都是又朴素又雅致的。给进来的那位太太让了路,弗龙斯基走上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基蒂面前。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他的美丽的眼睛放射出特别温柔的光辉,脸上微微露出幸福的、谦逊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觉得),小心而恭顺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宽的手伸给她。

向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他坐下来,唯独没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却没有离开过他。

“让我来介绍,”公爵夫人指看列文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阿列克谢·基里罗维奇·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站起来,亲切地望着列文,和他握了握手。

“今年冬天我本来要和您一道吃饭的。”他说,浮着他那单纯坦率的微笑;“但是您突然回到乡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鄙视并且憎恶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的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使您记得这样清楚,”

列文说,突然意识到这话他刚才已经说过,他脸红了。

弗龙斯基望着列文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微笑着。

“您常住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一定很寂寞吧?”

“只要有工作做,是不会寂寞的;况且,一个人也并不寂寞。”列文唐突地回答。

“我喜欢乡间,”弗龙斯基说,注意到,但装做没有注意列文的语调。

“但是我想,伯爵,您总不会赞成老住在乡下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住过很久。我曾经感到过一种奇怪的心情,”他继续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怀念过乡村,那有树皮鞋和农民的俄国乡村,像我和我母亲一道在尼斯①过冬的时候那样。尼斯本身就够沉闷了,您知道。而那不勒斯和索伦托②也只有住一个短时期才有趣。在那里的时候,我总是怀念俄国,特别是怀念俄国的乡村。好像……”——

①尼斯是法国城市。

②那不勒斯与索伦托均为意大利城市。

他向着基蒂和列文两个人说话,把他的沉静的、亲切的眼光从一个移到另一个身上,显然他是在畅所欲言。

看到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要说什么话,他突然停住,没有说完话,就留心地听她。

谈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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