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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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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个人诉苦以后,台子右边一个年轻人,头上戴一顶破烂的草帽,上身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坎肩,那上面,补着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补钉,有红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因为连补太多了,不容易看出他的坎肩原来是用什么布作的,穿这花花绿绿的坎肩的年轻人,向前迈一步说道:

“韩老六,你仗着日本子的势力,把穷人凶打恶骂的,你真是比日本子还蝎虎呀。伪满‘康德’八年,我为你扛一年大活,到年我要劳金钱,你不给,问你为啥?你说:‘就是不给。’第二天,你叫宫股长摊我劳工了。今儿你自己说,有这事没有?”

“打倒大地主,打倒大汉奸!”小王叫口号,好多人应和。人群里起了骚动了。有人叫“揍他”。但是韩老六站在台子上,台子又高,没有人上去。韩老六起始抽着烟,大腿压二腿地坐在台子上,他不动弹,脸色也不变,只是由于好久不抽大烟了,常打呵欠。待到赵玉林说话,小王叫口号,他的脸色渐渐起变化,变得灰白了。他不敢再坐,站起来,更是不安。

这时候,站在韩长脖身边那个白胡子,搂搂胳膊,挽挽袖子,用手分开众人,向前边走来,边走边说:

“我也要来诉诉苦。”

众人都让他,这白胡子就是前回扰乱会场的那家伙。他走到台子跟前,指着韩老六说道:

“在‘满洲国’,你净欺侮人。‘康德’八年,我给你拉套子①,我一匹青骒马②拴在你的马圈里,跟你一匹贼卵子儿马③干起仗来。你跑出来,也不问为啥,抡起鞭子光打我的马,我说:‘是你那贼卵子马来找它来的,你打错了。’你说:‘你的马咋搁到我马圈里来了?我操你妈的。’我妈该你操的吗?为人谁不是父母生的?你操我妈,你也有妈呀,我要是骂你:

①套车运物。

②骒马即母马。

③贼卵子儿马:没有阉尽的牡马。

‘我操你妈的,’行吗?”

“行。”韩老六答应,他妈死了十年了。大伙都笑。这么一来,两个对立的阵营的紧张的空气,起了大变化,好多人的斗争情绪缓和下来了。自从白胡子上前来说话,韩老六的脸色变好了一些,他又抽烟了,白胡子又说:

“我说,韩老六你得罪了众人,你该怎么的?”

“众人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韩老六说,喷了一口烟。

“你自己说。”白胡子说,像生气似的。

“要我自己说:今儿屯邻们说的一些事,都不怨我,都是我兄弟老七他整的。我要是有过,我知过必改。”

“你们老七呢?”白胡子又问,打算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韩老七的身上去。

“蹽到大青顶子去了,诸位屯邻要是能把他整回来,给我家也除了大害,该打该崩,该蹲风眼①,该送县大狱,都随众人,韩老六我还感谢不尽呢。”

①蹲风眼:蹲拘留所。

“你别光说你家老七的事,说你自己的。”赵玉林嚷道。“我自己有啥?众人给我提提嘛,我要有过,我领罚。我就是多几垧黄土包子地,工作队还没有来,我早存心想献出来,给大伙匀匀。”

“能献多少?”白胡子问。

“我家祖祖辈辈起五更、爬半夜,置下一点地,通共七十垧,如今我自动献出五十垧。余下那二十来垧,屯邻们给我留下,我就留下。我家里有十来多口人,都是一个屯子里的人,我寻思:大伙也不能眼瞅我一家子饿死。”

看到这原是威威势势的韩老六,自动地献地,大伙心软了。天气挺好,大伙又着忙铲地,韩家的人和偏袒韩家的人乘机大活动。人群中三三五五,发出各种各样的议论:

“人家就是地多嘛,别的也没啥。”跟韩老六磕头的人说。“说是他当过伪村长吧,也是时候赶的,不能怨他。”另一个人说。

“人家说知过必改,就得了呗。”又有人说。

“拿出五十垧,给大伙均分,那行。他家牲口多,叫他再摊出几匹马来。”

站在台上的韩老六听到这话,连忙接着说:

“好吧,我再拿出五匹牲口。”

一个韩家的亲戚说:

“这不,牲口也自己拿出了?”

“大伙缺穿的,把你余富的衣裳拿出一些来,这就圆全了。”白胡子说。

“行,说啥都行,我还有一件青绸棉袄,一条青布夹裤,我家里的还有件蓝布大褂子,都献出来得了。”

“工作队长,”白胡子走到萧队长跟前,拱一拱手:“他献了地,又答应拿出牲口衣裳来,也算是难为他了。放他回去,交给咱们老百姓,要再有不是,再来整他,也不犯难,队长你说行不行?”

萧队长没有答应他,不问他也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时候,有一些穷人愤愤地走了。有一些穷人明明知道韩老六耍花招,不敢吱声。还有些心眼儿老实的人看着韩老六拿出些地、马和衣裳,原谅他了。老孙头走了,老田头还是坐在墙根下,低头不吱声,刘德山走到韩长脖跟前,满脸赔笑说:

“谁说不是时候赶的呢?谁不知道韩六爷在‘满洲国’也是挺干啥的呀。”

赵玉林走到小王跟前,张口就说:

“我真想揍他!”

“揍谁?”小王问他。

“那白胡子老家伙,他是韩老六的磕头的。”

赵玉林没有再说啥,他走得远远的,也坐在墙根地下,把枪抱在怀里。

眼瞅快到晌午了,萧队长叫老万告诉刘胜说:

“快散会,再慢慢合计。并且叫把韩老六放了。”

刘胜宣布散会。

韩老六从台子上下来,跟他大老婆子走出学校大门去,后边跟着他的小老婆子和他家里人。小王气得脖子胀粗了,走到萧队长跟前,怒气冲天地问道:

“你干啥把韩老六放走?”

“不放不好办。”萧队长说,本想多说几句话,看到小王气得那样子,他想再细细跟他谈一谈。这会儿,他正有事,看见老田头也正走出来,他连忙赶上去,跟老田头唠一会,最后他说:

“回头我找你唠唠。”

人都走散了。小学校的操场里空空荡荡的,光剩一个空台子。傍晚,韩家打发李青山把五匹马和三件衣裳送来了,并且说:

“地在南门外跟西门外,多咱①去分劈都行。”

①什么时候。

第二天一早,萧队长去找老田头,光看见炕上一个瞎眼的老太太,老田头铲地去了。萧队长回来,看见刘胜跟赵玉林着忙在分劈韩家的马跟衣裳。他们花费好多的心机,按照赤贫人家的需要,把东西和牲口都分出去了。不大一会,各家都把东西又送回来。分给老孙头和他邻近三家的一匹青骒马,也送回来了。

“你咋不要?”萧队长问老孙头说,“不敢要吗?”“咋不敢?”老孙头说假话了,“得去割青草,三更半夜还得起来喂,我上岁数了,腿脚老痛,怕侍候不上。”

衣裳马匹都存放在小学校里,有人主张留着,萧队长说:“留他干啥?都送还韩老六家去。”

赵玉林走了,刘胜走到自己的床铺的跟前,把铺盖卷起,用一条黄呢子日本军毯包卷着,找了一根麻绳子。

“干啥?”萧队长问他。

“回去。”刘胜说,一面打背包,一面用手指伸到眼镜里擦擦眼窝,不知道是擦汗水呢,还是擦眼泪。

“回到哪儿去?”萧队长又问。

“回哈尔滨。一次又一次地发动不起来,把人急死了。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憋气?我来做群众工作的呢,还是来憋气的?”

萧队长笑了:

“你回哈尔滨干啥?要是咱们乡下的工作没做好,哈尔滨还能保得住?要是哈尔滨保不住,你往哪儿走?”

“到关里,反正是总有后方的。”

“你倒想得挺轻巧。”萧队长说,本来还想说两句刺激他的话:“你倒会替自己打算。”怕刺激他太深,没说出口。他碰到过好些他这样的小资产阶级出身的革命的知识分子,他们常常有一颗好心,但容易冲动,也容易悲观,他们只能打胜仗,不能受挫折,受一丁点儿挫折,就要闹情绪,发生种种不好的倾向。他温和而又严正地对刘胜说道:

“不行,同志,你那样打算是不对的。你一个人到了安全的地方,把这里的人民和土地都交给美国帝国主义跟蒋介石匪帮,让他们来个‘二满洲’①不成?做群众工作,跟做旁的革命工作一样,要能坚持,要善于等待。群众并不是黄蒿,划一根火柴,就能点起漫天的大火,没有这种容易的事情,至少在现在。我们来了几天呢?通起才四天四宿,而农民却被地主阶级剥削和欺骗了好几千年,好几千年呀,同志!”说到这儿,他没往下说,他有一个小毛病:容易为自己的动感情的言辞所煽动。这一回,他的声音又有一些哽咽了。他赶紧拐弯,变换了话题:

①老百姓称解放前美蒋统治的东北为“二满洲”。

“好吧,你好好想想,实在要回哈尔滨,也不能留你。回到哈尔滨,不做工作便罢了,要做工作,也会碰到困难的。到处有工作,到处有困难,革命就是克服困难的连续不断的过程。”

刘胜没有再吱声,也没有固执自己的意见再去打背包。这时候,萧祥发现小王也不在,他慌忙走出去找他。在他跟刘胜谈话以前,小王一个人信步迈出学校门,往东边一家人家的麦垛子边坐下来,背靠在麦垛子上。他还在生气,生众人的气,生那白胡子老汉的气,也生萧队长的气。

“他干啥要把韩老六放了?他不坚决执行党中央的《五四指示》,要跟地主阶级妥协吗?”他正在想着,瞅着萧队长从西边来了,装做没有看见似的,把头扭过去。

“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萧队长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来。

“队长,”小王称他做队长,不像平常一样,亲亲热热地叫他老萧或萧祥同志,“我想不通,我们干啥要把韩老六放了?”

“怕他嘛。”萧队长笑一笑说道。

“我们这样做,我看不光是怕他,简直是向他投降。”小王动火了,“你要这样干下去,我明儿就走。”

“你明儿走迟了,刘胜今儿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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