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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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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呢?”一个娘们的口音在里屋嚷道:“撵他走得了!”这些话,他都还记得。这会子,老唐家垮了,这妇女投奔他来了。他一上火,抬手想揍她。看见她站在门边的那可怜的样子,他心软了,手放下来,挥手叫道:“你来干啥?早先正眼也不瞅咱们,现下倒找上门来了,还不快滚,看我揍你!”李兰英只得走了,忘了带走铺盖卷,和她的镜子、梳子、手绢,和女人用的一些七零八碎的玩艺。这些小玩艺,放在一个碰也没有碰过一下女人的四十六岁的跑腿子的炕上,引得他整宿没有睡,鸡叫三遍,窗户露明,侯长腿骂起来了:“操她小妈的,送上门来了,什么玩艺?”

第二天下晚,从农会回来,他点起灯,又看见那娘们的铺盖卷、镜子和梳子,脑瓜子里钻出个思想:“听说她娘家兄弟也是个老庄。”才想到这,另外一个思想就骂他自己:“你他妈的,想那干啥?”一会儿,头一个思想又出来了:“兴许她会再来,把被子拿走。”而她没有来。

第三天下晚,从农会回来,半道上他寻思着,要是她把铺盖卷拿走了,就好了。到屋他点起灯来,一眼看见她那床麻花被没有拿走,旁边似乎还有一个人躺在炕上。他倒不惊讶,但是跺着脚,粗声粗气地骂道:

“又来干啥?杂种操的。”

李兰英翻身起来,盘着腿脚,坐在炕头,笑眯眯地瞅他一眼道:

“来拿被子的。”

“干吗还不走?”

李兰英笑道:

“我留下来,帮你烧火煮饭,你下地回来,也有热饭吃,不行吗?”

侯长腿还是骂道:

“扯淡,别罗嗦了,快滚吧。”越骂嗓门越小了。

李兰英带笑接过话来说:

“地主娘们也是不一心,有好有赖,有的帮地主,有的向穷人。我娘家也是庄稼底子,我兄弟还吃过劳金呢,那年爹拉下唐家饥荒还不起,把我送上唐家做押头的呀。”

侯长腿顶她:

“瞎编啥呀?谁不知道你娘家是个小富农,还是姓富?”女人连忙娇媚地笑道:

“姓富?到了你家,不就姓穷了?”

“别罗嗦了,还是走吧,天不早了。”

李兰英听侯长腿语气温和些了,就笑着说道:

“我不走了,我怕。”

“怕啥?”

“怕张三呀。”

“外头月亮照得明明亮亮的,你怕啥?”

李兰英露出可怜的讨好的样子笑着撒赖说:

“反正我是不走的了,你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你要不让我睡炕上,我躺地下好不好?”

侯长腿听到这,好大一会没有再说话,心里冷丁觉得这女人也是怪可怜的了,宁可躺地下,撵也撵不走,这么大冷天,地下乍凉乍凉的,怎么能躺呢?一种同情心,冲淡他对地主家里人的仇恨之心了。他心软了。偷眼瞅瞅她的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和她的挂笑的脸面,他寻思道:“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随即叹口气,语气随和地说道:“唉,你这么撒赖,可叫我咋办?”

娘们马溜嘻嘻地笑着接口,说道:

“有啥不好办的呢?炕这么大,你躺炕头,咱躺炕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天一放亮就走了,不碍你事。”

赶到天亮,她没有走。往后一径没有走。消息一下传遍全屯了。全屯的劳动男女,都骂开来了,连中农也骂。有人提议不许侯长腿再到农会来,有人说他比杨老疙疸还坏十倍。比号大会第四天,提到他的名,全场轰动,到后来不是比号,而是整他了。人们七嘴八舌地骂他,追他,连主席团也压制不住。说话的人,同时好几个,分不清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

“侯长腿,你姓穷,还是姓富?”

侯长腿来不及吱声,身后又飞来一句:

“你是不是穷人长了个富心?”

侯长腿来不及答话,左边一个说:

“你向地主投降了?”

侯长腿还没有听清,右边又轰起来了:

“你穷不起了?”

张景瑞走到他跟前,说道:

“谁是敌人,谁是自己,咋如今还认不清呀?两口子挺近乎的,有啥话不对她说?咱们开会还能叫你参加?家有个地主娘们,你是不是成了敌人?”

老初的大嗓门说道:

“你往家抱狼,久后生个孩子,也是狼种。”

老孙头也挤到跟前,眯住左眼道:

“多少年你等了,这两天就熬不住了?你算是给她拐带走了。”

侯长腿见是老孙头,就不怕他,忙分辩道:

“她找到我门上来的,怎么说是她拐带了我呢?”

老孙头笑着说道:

“她上你家,能和你一条心?久后生个孩子,算是贫雇农呀,还算是地主?他长大要斗地主,他妈不让怎么办?”张景瑞却说:

“那还用挂心?等到他孩子长大,地主早没了。”

老孙头说:

“没有地主,也没有美蒋反动派不成?”

老初说:

“美蒋反动派也不会有了。”

老孙头晃一晃脑瓜:

“也还是不行。总归不一心,你要吃酸,她要吃辣,你嫌炕热,她嫌炕凉,你要赶车,她要摆船,怎么也闹不一块堆。怎么能行呢?要我宁死也不要。”

张景瑞说道;

“说啥风凉话?我看你要没老伴,娶得比他还快呢。”老初又把话转到侯长腿身上:

“老侯你要有出息,快把李兰英撵走,要不价,就按地主办。”

侯长腿两手放到胸口上说道:

“穷哥们兄弟们,李兰英是她自己到我家来的,她在我家,烧火,煮饭,铡草,喂猪,顶个半拉子,我就收留了她。”老初打断他的话:

“先别说这些,你倒是捧不撵吧?”

萧队长站起来说道:

“让他说完,老侯,你说你的吧。”

老侯又说:

“我今年四十六岁。”

老孙头插嘴:

“你还算年轻,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干活赶车还是个顶个。”

萧队长说:

“别打岔,让老侯说。”

老侯叹口气,抬起头来说:

“我老侯扛二十六年大活,腰都累折了,也没混上个媳妇。爹妈在世的时候,年年给我说媳妇,年年说不成。扛大活年吃年穿都捞不上,谁家姑娘乐意跟我遭罪呀?打二十起说亲,到今年,二十六年了,还是跑腿子。记得有一回,保媒的说妥一门亲,姑娘家姓张,是个贫农,他爹对保媒的说:‘那小子行,黑脖溜粗的,长个好个子,还长个好心,活也好,轻重拿得起。家穷一点,我姑娘跟他也不能受罪。你叫他爹送两个布来,咱们小门对小户,也不计较他彩礼。’爹乐得蹦高,着忙去张罗钱买布,上杜善人家说情贷钱,说来说去都不行,杜善人脸上挂着笑,接待我的爹,说道:‘对不起,屯邻家好事,理应帮忙,正赶巧,这几年艰难,年成不好,花销又多,如今别说两个布的钱,一尺布的钱,也拿不出。’我爹说:‘您家拿出两个布的钱,不过是牛去一毛,仓去一粟呀,却是成全咱们小子一辈子的好事了。’怎么说,杜善人也是不借,那门亲事就这样黄了。女家老人也说得有理,不收你彩礼,姑娘衣裳总得做一身,不能露着肉来拜天地呀。兄弟姐妹们,在旧社会,穷人娶媳妇,那真是空中的雁,水底的鱼,捞不着的呀,穷人的姑娘也不能许配穷人。”侯长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用手背擦擦眼窝。跟着,妇女组里,好像也有人哭泣。那是刘桂兰。她想起她爹也是拉下杜家的饥荒,拿她作押头,送给杜家作童养媳的。听到侯长腿的话,她同情他,又可怜自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坐在她边上的赵大嫂子也拿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窝。侯长腿又说:

“别哭,姐妹们,听我说完,老跑腿子那个罪呀,说也说不清,衣裳破了没人补,雪一化,就光脚丫子!”

一个跑腿子的应声说道:

“跑腿子一个人,下地回来,累得直不起腰来,还得烧火,要不,饭是凉的,炕是凉的,连心都凉透。”

侯长腿接着说道:

“我打定主意,当绝户头了。我死以后,没人给爹妈扫坟、上供,也不能怨我。”

张景瑞插嘴:

“你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还不都一样?”侯长腿又说道:

“到如今翻了身,彩礼也备办得起了。可是你瞅瞅,鬓角长了白毛了,”他取下狗皮帽子,在灯光下,露出他的花白的短头发。他看着大家,又戴上帽子,往下说道:

“说要娶个媳妇吧,娶什么人家的呢?穷人家口少,姑娘就不多。就是那些姑娘乐意跟我,我这面也不能要呀,我下晚睡下,后面布土了,还能娶个穷人的十五六岁小姑娘,叫她半辈子守寡?连自己心也不忍。”

老孙头说:

“你也想得太远了。”

侯长腿又说:

“一句话归总,我也不想要媳妇了。那天下晚,这娘们上我家来,撒赖不走,宁可睡地下。叫我咋办?我想用鞭子抽她,又往回想,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由她了。”

他低下头来,屋子里静静地没人吱声。他又说道:

“今儿下晚听大伙一说,我又想起来,咱们正在跟大地主算账,我娶个地主娘们,真也对不起大伙,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吱声,连咳嗽的也没有了。侯长腿接着说道:“撵她走吧,她病倒了。成天躺炕上,心里想吐。隔壁的嫂子说,怕有身孕了。大伙说吧: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说话。萧队长走去和主席团低声合计一小会,立起身来,像要说话。人们都围拢来,妇女们都往前挤,盯着萧队长,都要看他怎么说。萧队长瞅着侯长腿说道:

“到这步田地,就算了吧,也不必撵了。”

妇女们都松一口气,有的笑了。男人堆里议论开了,有的说“行”,也有的说:“太便宜她了,一下成了贫雇农。”张景瑞说:“咱们穷哥们,就是心肠软。反正也不怕,料定他们也反不了鞭了。”老孙头笑眯左眼说:“八路哥,就是个宽大。”萧队长又往下说道:

“咱们对投降的敌人都是宽大的。”他又转脸叮咛侯长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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