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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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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涛说:“我看他不是平常的人……”

严志和不等运涛说下去,又说:“咳!现下那有咱庄稼人的活路!你还要经心,别学了大贵,那霸道们歹毒多多了!”

运涛看和他说不入套,实在无法谈下去,他心里想:“去找忠大伯吧,他走南闯北,知识开通。一定不和他一样!”他吃完了饭,把饭碗一推,踩着房后头那条小道,到锁井镇上,去找朱老忠。朱老忠吃完了饭,正坐在小门楼底下歇晌,运涛把出去打短工遇上贾老师的话说了。

朱老忠听着听着,由不得眉开眼笑,又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子,连声说:“好,好,这不是一般人,是大有学问的!”运涛说:“我也这么看,他老是问:有多少捐?有多少税?地租高的多高,低的多低。还说穷苦人们要想得到自由,就得打倒军阀政客,庄稼人们一轰起来,解放自己。”

朱老忠听到这里,把手一拍,铜声响气地说:“嗨!这就说对头了,这是一件好事情!”

运涛说:“他还叫我常去谈谈。大伯!你说我去吗?”

朱老忠拈着胡子,挪动板凳向运涛跟前凑了凑,绵言细语儿说:“去吧,孩子!去吧!扑摸扑摸,也许扑摸到共产党的门口。在老年间,咱这里还出过白莲教,闹过义和团哩!”

运涛伸起脖子,哑咪咪地问:“真的?大伯!”

朱老忠两只眼睛放出一道明亮的光辉,看着运涛说:“这都是你老巩爷爷亲口跟我说的。你老爷爷也想过参加义和团,打跑洋大人。你说的这个贾老师,一定是有根柢的人!”运涛把下巴拄在膝盖上,睁着大圆圆眼睛,想了半天,说:

“这人一定是个共产党!”

朱老忠畅亮地笑了,说:“共产党?我在关东的时候,就听得人们讲道过,苏联列宁领导无产阶级掌政,打倒资本家和地主,工人和农民翻起身来,如今也到了咱的脚下。你要是扑摸到这个靠山,咱受苦人一辈子算是有前程了!”

运涛又眨着大眼睛沉默了一会子,慢慢抬起头来,问:

“要是那样,我就还去找他!”

朱老忠扬起下巴,呵呵笑着说:“去吧!去吧!放心大胆地去吧!”说着立起身来,打了个舒展说:“好!看样子,咱种庄稼的人们也有前途、有希望了!”

从这天开始,运涛每逢星期的日子,就走到贾老师家去。贾老师和运涛谈了几次话,发现运涛是个阶级意识很清楚的人。运涛觉得每次和他谈了话,身上都是热烘烘的,看书做活都有劲。自此,严运涛觉得前面象亮着一盏灯,有一种力量鼓励他前进。他更爱给年轻的伙伴们讲故事,先讲一段故事,再讲“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统治”、“铲除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那时候,乡村里豪绅地主们的统治,还没有那么厉害,他们还睡在鼓里。只说他学得不着三不着两的,爱说疯话。年幼的人们都爱听他讲,今天讲,明天讲,讲得闺女小子们都不安起来。

这时,春兰才长成身个,细身腰、长脸盘、黑粹粹儿的。听了运涛的宣传,象春天的苇笋注上大地的浆液,长出绿色的小叶,精神充沛,永不疲倦。又象春天的紫柳,才生出绿色的嫩叶,一经风吹雨洒,就会摇摇摆摆,向人们显示:只有她是值得骄傲的!

这姑娘坐在门槛上做着针线的时候,学会了把身子靠在门扇上,捋着针上那根线,左捋右捋地捋半天,会使人怀疑她忘记把针线穿在布上。有一天晚上,她在机房里听了一会子运涛讲书,听得浑身热烘烘的。开门向外一走,觉得眼前迷迷离离,一进二门,她又楞住。仰起头来看着天上,满天星斗交辉闪亮。

冬天,她穿一身黑色棉袄裤,夏天穿一身蓝布裤褂,显得朴素大方。她这几天又做了一件蓝布褂,去找运涛写两个字儿绣上去。运涛问:“写什么字儿?”春兰说:“革命。”运涛问:“写这字儿干吗?”春兰把嘴一扭,说:“你甭管。”她拿回去偷偷地把这两个字用白色的丝线绣在怀襟上。表示她一心向往革命,不怕困难。又表示她迎“新”反“旧”,勇往直前。正当药王庙大会上,她把这件新做的褂儿穿出去。这一下子,把个庙会哄起来:人们认得出来,是运涛写的字。只要她一走到庙会上,年幼的小伙子们就一群群地跟着看,喊:“看革命呀!”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说:“你想革命了?”有时候,她在大街上走过,小调皮鬼们赖皮馋眼地看着她喊:“革命!革命!”这时,她生了气了,冷不丁回过头去,瞪出眼睛说:“我革命,碍着你妈疼了?”

但运涛并不因此嫌弃她,他更加骄傲:只有他能培养出这样敢于向旧社会挑战的人来!这事也不被村乡里掌事的先生们注意,他们认为:象老驴头这样人家的姑娘,被人玩弄是应该的

卷一 第15节

过了药王庙大会,运涛和父亲正在门前小井台上浇菜,严志和拧辘轳,运涛改畦口。浇着浇着,从正北来了一个人,戴着个旧礼帽,穿着蓝布长衫,腋下夹着个小包袱。运涛定睛一看,正是贾老师。他把小铁锨戳在畦垅上,迎上去问:“贾老师!你想找谁?”

贾老师住下脚步,一下子笑出来,说:“我想找你。”

运涛笑了说:“哪,你算是找到了。”

运涛头里走,贾老师在后头跟着。到了小井台上,运涛对贾老师说:“这是我父亲。”

贾老师点了点头,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拧辘轳,吃力了吧?”

严志和见来了个穿长衫的先生,笑着停下辘轳,从小枣树上取下烟荷包,擦了擦烟嘴,捧上去说:“请你吸袋旱烟吧!”

贾老师恭恭敬敬地说:“你先吸吧,大叔!”

严志和见贾老师这么客气,这么礼貌,不由得两手打起抖,说:“稀客!稀客!请你先吸!”又对运涛说:“去,叫你娘烧壶水,上西锁井去买包叶子,客人来了!”

贾老师抽着烟,在菜畦上转游着。北瓜圆了颗,开着大黄花,长上小瓜了。韭菜才一揸高,还有洋角葱、小茴香。他说:“庄稼人辛苦,吃菜方便。”

严志和见他说起话来如情合理,说:“庄稼人,左不过是在土里粪里钻来钻去,一年到头象个土人儿。”说完了,怪不好意思的,撮起嘴唇笑。

贾老师说:“庄稼人,谁敢瞧不起?没有庄稼人,就没有粮食吃,没有衣裳穿,都得冻死饿死!”

严志和一听,很觉是味,笑了笑说:“我第一次听到你这么说。每次进城,净怕人家城里人们说我:‘你,满脑袋高粱花子!’”

贾老师听着,由不得弯下腰,笑红了脸。严志和也呲开牙笑。见运涛不出来,严志和走进去,问运涛:“那是个什么人?”运涛说:“就是我出去打短工的时候,交的那个朋友。”严志和想:打短工也能交这样好的朋友?他不相信。运涛拎了一壶水,拿着两只饭碗,摆在小井台上。贾老师坐在井池上喝着茶,边喝边谈。他问:“庙会上宣传工作做得怎么样?

群众对咱的主张有什么意见?”

运涛两腿硌蹴在井台下头,对着贾老师说:“说起反封建,反土豪恶霸,人们都赞成。这号人们,在乡村里为非作歹,鱼肉乡民,看得见听得到。一谈起反对帝国主义,人们就不关痛痒了。他们不知道帝国主义藏在军阀身子后头,军阀割据,就是变相的帝国主义统治!我这么说,你看怎么样?”

贾老师听了,抬起头吧咂吧咂嘴唇,又点着头说:“对!是这个问题,农民是最讲实际的。那就要讲明白,帝国主义通过各种洋货:什么洋油、洋火、洋线、洋锁等等,剥削中国农民。”

运涛谈了近来在乡村里工作的情况,谈到春兰现在很进步,怎样热心宣传工作,贾老师听了,喷地一下子笑出来,说:“聪明的姑娘,多么热情!就是太特殊了,会引起一些人的非议。要明白,我们的心虽然是光明的,好比是一盏明灯,你端着这盏灯走过黑暗,就很难看清楚周围的事物。不要忘记,我们的周围还是黑暗的,我们的敌人还很多!”随后又谈了一些别处的工作情况。

运涛眼睛瞅着天上的游丝,扑楞楞地随风摆动。说:“就是!就是!”他明白了一层道理,就觉得很高兴。

贾老师又说:“要和农民做亲切的谈话,一籽一瓣儿帮助他们。有的人专好讲些打破迷信哪,改革礼俗啊,讲些放脚剪辫子的事,惹起农民的反对。不能只说些空泛大事和枯燥的理论,搔不着痒处。我到过几个地方看了看,都是犯了这个毛病。要具体揭示农民受压迫受剥削的痛苦,告诉他们这些痛苦是那里来的。”他又歪着头,眨巴着黑眼睛,笑着说:“你了解一下,农民怎样感受兵匪的痛苦,怎样感受官吏和劣绅的压迫,农民子弟为什么受不到教育,地里的出产为什么逐年减少……”

他喝完了茶抽过烟,站起身来,在园子上眺望。一带长堤,堤上矗立着一棵棵白杨树,土地上小苗长得绿绿的。后面是一簇簇农民的家屋。他说:“好地方!好地方!”一时高兴,脱下长衫,搭在小枣树上,说:“运涛!来,咱俩浇浇园!”

说着拧起辘轳来。

阳光照着,鸡群在谷场上草垛底下啄食。公鸡站在小碌碡上,伸直脖子打着长鸣,引起谁家小屋里的娃子叫……他笑眯眯地说:“乡村风物啊!有多么美妙啊!”说着,他慢慢把斗子绞起,哗啦地把水倒进井池里。然后撒开辘轳,咯啦咯啦地放下去。

运涛笑了说:“看你还挺熟练。”

贾老师喘着气说:“不,是才学会的。每礼拜回家,除了谈工作,还要学些农活。我在工厂里学了三年徒,才学会钳工,又被捕了。到了乡村里,就要学农活了。从劳动里求生活,是最本分不过的!”

运涛说:“你教着个书,满可以照顾一家人的吃穿了。”

贾老师说:“不,在乡村里不会农活,怎么能领导农民工作哩!”

运涛点点头,改好畦口走过来,问:“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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