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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作品集-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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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呢?”女人催促着。

“钢琴是从小就开始学的吗?”我说。

“从五岁开始的。”

“是以专业在弹吗?”

“虽然不是在音乐会表演的钢琴家,不过也算是专业。有一半是靠教学在吃饭的。”

第四根。

“你怎么会知道呢?”

“专业是不透露玄机的。”

她吃吃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不过底细揭开其实非常简单。专业的钢琴家手指在潜意识之下会有一些特殊的动作法,只要看那手势指触…比方只是敲着早餐桌子…就可以清楚地分出专业和非专业了。因为我以前曾经和会弹钢琴的女孩子交往过,所以这种程度的事我倒是知道的。

“你一个人住吧?”我继续说。没有根据。只是凭感觉。大体上的暖身运动做过之后,一点比较像样的灵感就会开始作用起来。

她撇着的嘴唇有点松开地往前嘟出来。然后拿出新的火柴棒来,在已经有的四根上面斜着架上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小了。眼睛要不细看的话,就分不出有没有在下的那种雨。远方传来车轮咬着砂砾的声音。那是车子从滨海道路开往饭店大门口经过斜坡路上来的声音。在柜台待机的两个服务生听到那声音大步穿过门厅,赶到门外去迎接客人。一个还撑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

终于一辆漆黑的计程车出现在门厅外的回车道上。客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的在奶油色高尔夫西裤上穿茶色外套,戴着绿色窄边帽子。没打领带。女的穿着草绿色质料细滑的洋装。男的体格结实,晒得很黑。女的穿着高跟鞋,尽管如此,男的还是高出一个头。

一个服务生从计程车的行李厢拿出两个皮箱和高尔夫球杆袋,另一个撑开伞为客人这雨。男的挥手拒绝雨伞。雨几乎好像已经停了。计程车从视野中消失之后,小鸟仿佛迫不及待似地一起啼叫起来。

女人好像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说。

“现在这两个人,你想是不是夫妻?”她重说一遍。我笑了。

“这个嘛,我不清楚。因为没办法一次考虑很多人。我想再多想一想你的事。”

“我怎么说呢……以对象来说算是有趣的吗?”

我挺直背脊,叹一口气。“嗯,所有的人都一样有趣。这是原则。不过光有原则,还是有些部分无法顺利说明。那同时也是自己心中无法顺利说明的部分。”我想试着寻找适当的话以继续说下去,结果没找到。“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我觉得这说明很迂回。”

“我不太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过,总之继续下去吧。”

我重新坐回沙发,手指再一次交叉在嘴唇前面。女人保持和刚才一样的姿势看着我。我前面整齐地排列着五根火柴棒。我深呼吸几次等灵感回来。不需要很了不起的东西。只要一点点小暗示就行了。

“你一直住在有宽大庭园的家里吧?”我说。这很简单。从她的穿着和肢体动作来看,立刻就知道教养很好。而且要培养一个孩子成为钢琴家相当花钱。声音也是问题。住在社区里放不下表演用的钢琴。说是住在有宽阔庭园的家里并不奇怪。

但我一这样说完的瞬间,就有某种奇怪的反应。她的视线像结冰似地凝视着我。

“嗯,没错……”她说到一半有点混乱。“确实是住在有宽阔庭园的家里。”

我感觉到关键点好像在庭园这一点上。我试着稍微再进一步逼近一些。

“关于庭园你有某种回忆吧?”我说。

她长久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非常久的时间,终于拍起头来时,她已经又恢复自己的步调了。

“这样不太公平吧?因为不是吗?任何人只要长久住在有庭园的家里的话,总会有一两件有关庭园的回忆呀。对吗?”

“确实没错。”我承认。“这件事就当做这样,我们谈谈别的吧。”

就那样我什么也没说地转头望向窗外,看着紫阳花。长久继续下的雨把紫阳花染出清晰的颜色。

“对不起。”她说。“关于这个我想再多听一点。”

我把烟含在嘴上擦亮火柴。“不过那是你的问题哟,关于那件事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呀。”

香烟烧掉一公分之间,她沉默着。灰无声地落在桌上。

“你可以知道什么事情……也就是说,可以看到什么程度呢?”女人说。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说。“如果你是指灵感之类的意思的话。我什么也看不见。正确说只是有感觉而已。就像在黑暗中踢到什么一样。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则不知道。”

“可是你刚才说你是专业的。”

“我在写文章。比方像采访报导啦、实况报导之类的。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章,不过毕竟观察人还是我的工作啊。”

“原来如此。”她说。

“就是这样,所以到此为止吧。雨好像也停了,底牌也揭开了。谢谢你陪我消磨时间,我请你喝啤酒好吗?”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庭园这东西呢?”她说。“其他应该还有很多可以想到的东西呀。对吗?为什么是庭园呢?”

“偶然哪。在尝试各种东西之间有时也会碰巧遇上真正的东西。如果引起你不愉快的话,我道歉。”

她微笑了。“没关系。来喝啤酒吧。”

我向服务生示意,点了两瓶啤酒。桌上的咖啡杯和沙糖壶收走之后,烟灰缸换新了,然后啤酒也来了。杯子冰得很透,周围结了一层白霜。女人在我的杯子里为我倒了啤酒。我们把杯子稍微往上一举象征性地干杯。喝下冰啤酒后,头脑后方的凹陷处像被针刺似地疼。

“你常常……玩这种游戏吗?”女人问。“可以称为游戏吗?”

我们默默喝着啤酒。差不多该走了。我非常疲倦,头痛也越来越严重了。

“我想回房间躺一下。”我说。“我觉得我好像总是在说多余的事似的。所以经常都很后悔。”

“没问题。请别在意。谈得满愉快的。”

我点头站了起来。准备拿起桌边的帐单。她迅速伸出手叠在我的手上。触感光滑的细长手指。既不冷也不暖。

“让我来付。”女人说。“好像让你劳累了。而且还要谢谢你的书。”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再一次确认她手指的感触。

“那么就让你请了。”我说。她轻轻把手抬起来。我点了一下头。桌上靠近我这边,五根火柴棒还整齐地排列着。

我就那样朝电梯的方向前进时,一瞬间有什么把我制止住。我对她最初第一个感觉到的什么。我还没有确实解决那个。我就那样停下脚步。迷惑了一会儿。结果决定解决掉。我走回那张桌子,站在她旁边。

“我可以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她好像有点吓一跳似地抬头看我。“嗯,可以呀。清说。”

“为什么你每次都在看你的右手呢?”

她反射地转眼看右手。然后立刻指头看我的脸。表情好像从她脸上滑落似地消失了。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下来。她右手手背朝上放在桌上。

沉默像针一般尖锐地刺着我。周围的空气完全改变了。我在某个地方搞砸了。但我不知道我所说出口的话,到底什么地方错了。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道歉才好。我没办法,只好双手插进裤袋里,有一会儿就那样站在那里。

她以那样的姿势一直盯着我瞧,终于转开脸,眼睛看着桌上。桌上有变空的啤酒杯和她的手。她看起来真的是希望我消失掉的样子。

一觉醒来时,枕头边的时钟指着六点。由于空调不灵,加上做了奇怪而活生生的梦,浑身都汗湿了。从意识清醒之后,到手脚能自在活动为止,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像鱼一般还一直躺在温温湿湿的床单上,眺望着窗外的天空。雨已经完全停了,覆盖天空的浅灰色的云已经有好些地方开始露出破绽缺口。云被风吹着流动着。缺口微妙地使云一面改变着形状,一面慢慢掠过窗框而去。风从西南方吹来。而随着云的移动,天空的蓝色部分也急速增加。一直望着天空之间,天色也逐渐扩散开来。因此我停止再眺望。总之天气正继续好转中。

我在枕头上转过头,再一次确认时刻。六点十五分。但我不知道那是傍晚的六点十五分,或清晨的六点十五分。觉得好像是傍晚,也觉得好像是清晨。打开电视的话应该可以知道,却又提不起劲特地走到电视机前面去。

大概是傍晚吧,我暂且这样判断。因为我上床时是三点多,应该不可能睡十五小时之多吧。不过那也只不过是大概而已。并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证明我没睡十五小时。不,甚至也没有没睡二十七小时的确实证据。这样一想心情变得非常悲哀。

听得见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有谁在向谁抱怨什么似的说法。时间流动得可怕的慢。思考事情花了必要以上的时间。其实非常口渴,但却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那是口渴。我勉强挤出力气爬起床,一连喝了三杯水瓶里的冷水。大概有半杯是顺着胸前流到地上的,把灰色的地毯染黑了。水的冷好像渗进脑髓里去似的扩展开来。然后我抽了烟。

眼睛望向窗外时,云的阴影似乎比刚才变浓了几分。果然还是黄昏。没有理由不是黄昏。

我还含着香烟脱光衣服走进浴室,旋开淋浴的水龙头。热水发出声音打在浴槽上。老旧的浴槽上有好些地方像裂纹般。各种金属部分也全都变成同样的黄色了。

我调整好热水的温度之后,在浴槽边缘坐下,什么也没做地望着被排水口吸进去的热水。香烟终于变短之后,便将那塞进热水里熄掉。全身非常倦怠。

虽然如此,我还是冲了淋浴、洗了头,顺便刮了胡子之后,总算舒服了几分。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来,再喝一杯水,一面擦干头发一面看电视,正在播新闻。果然是黄昏。没错。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睡十五小时。

我想吃晚餐,到餐厅去看看时,有四桌已经被客人占用了。刚才到达的中年男女也在。另外三桌是由打着整齐领带,穿着西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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