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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回归线-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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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又是吃人肉的。成百上千万人在屠杀中惨遭杀戮,就像过眼烟云般消失了,很像阿兹台克人、印加人、红种印第安人、野牛等的消失。人们假装被深深感动了,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不过在睡梦中一阵一阵地翻来覆去。没有人倒胃口,没有人爬起来,按响火警。我第一次认识到曾有过战争的那一天,大约是在停战六个月以后。这是在第十四街一趟横穿城市的市内有轨电车上。我们的英雄之一,一个德克萨斯小伙,胸前佩着一排奖章,碰巧看见一个军官在人行道上走过。一看到这个军官他便怒发冲冠。他本人是中士,也许他完全有理由感到刺痛。不管怎么说,他一看到这军官,便怒不可遏,从座位上蹦起来,大声叫骂,政府、军队、老百姓、车上的乘客,一切的一切,都让他骂得屁滚尿流。他说如果再有一场战争,就是用二十匹驴子来拉他,也不可能把他拉到战争中去。他说,他他妈的才不在乎他们用来装饰他的那些奖章哩。为了表白他的这个意思,他把奖章都扯下来,扔出车窗外。他说,如果他再和一个军官呆在一条战壕里,他就会朝他背上开枪,就像开枪打一条脏狗一样。他说就是潘兴将军来了也一样,任何将军都一样。他还说了许多,使用了一些他在战场上学会的特别难听的骂人话。车上竟没有一个人开口来反驳他。他骂完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真的曾经有过一场战争,我听他说话的那个人曾参加这场战争,尽管他很勇敢,但战争却把他变成了一个懦夫。

如果他再杀人的话,他是完全清醒的,完全是冷血动物。没有人因为他对同类行使了职责,即否认他自己的神圣本能,而竟敢送他上电椅,因而一切都是正义的、公平的,因为一种罪过以上帝、国家、人道的名义洗刷了另一种罪过,愿大家都心安理得。我第二次体验到战争的现实,是有一天,前中士格里斯沃尔德,我们的夜间送信人之一,勃然大怒,把一个火车站附近的营业所砸个稀巴烂。他们把他送到我这儿来,让我解雇他,但我不忍心这样做。他的破坏干得漂亮,我更想紧紧拥抱他;我只希望,天哪,他能上到二十五层楼去,或者不管哪里,只要是总裁和副总裁的办公室所在地,把那该死的一帮统统干掉;但是以纪律的名义,也为了要把这该死的滑稽戏维持下去,我不得不做点儿什么来惩罚他,要不我就得为此受到惩罚。因此,我也不知道如何来把大事化小,就取消了他的佣金收入,让他仍然靠薪水收入。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搞不清楚我的立场是什么,是为他好呢,还是反对他,于是我很快就收到一封他的来信,说他准备一两天内来拜访我,让我最好当心些,因为他打算叫我皮肉受苦。他说他下了班来,如果我害怕,最好让几个彪形大汉在我身边照料我。我知道他说话的意思,当我把信放下的时候,我感到他妈的很有点儿发抖。可是,我还是一个人恭候他,感到要是请求保护的话,就更胆小了。这是一种奇怪的经验。在他定睛看我的那一刻,他一定也明白,如果我像他在信中称呼我的那样,是一个婊子养的,一个骗人的臭伪君子,那也只是因为他就是他那死样子,他也好不到哪儿去的缘故。他一定立刻就认识到,我们是同舟共济,而这条该死的船已经漏得很厉害了。当他大步走过来时,我看得出来,他正在转着这一类的念头。表面上仍然怒气冲天,仍然嘴角吐着白沫,但内心里.一切都已枯竭,一切都软绵绵、轻飘飘了。至于我自己,在我看见他进来的那一刻,我所怀的任何恐惧都消失了。

独自一个人平静地呆在那里,不够强壮,不能保护自己,但这却已足够使我胜过他。倒不是我要胜过他,但结果就是那样,我当然也利用了这一点。他刚一坐下,就变得像腻子一样软了。他不再是一个男人,而只是一个大孩子。他们当中一定有几百万像他这样的人,一些端着机关枪的大孩子,他们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整团整团的人消灭掉;可是回到做工的战壕里,没有武器,没有明确的、有形的敌人,他们便像蚂蚁一般无用。一切都围绕着吃的问题。食物和房租——这就是要为之战斗的一切——然而却没有办法,没有明确的、有形的办法,去为之战斗。这就犹如看见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能够战胜它所见到的一切,却每天都被命令退却,退却,退却,因为这便是要执行的战略任务,尽管这意味着丧失地盘,丧失武器,丧失弹药,丧失食品,丧失睡眠,丧失勇气,最终丧失生命本身。无论哪里有人在为食物和房租而战,哪里就有这样的退却在进行,在雾中,在夜间,不为任何世俗的原因,仅仅是出于战略考虑。他心力交瘁。战斗很容易,但是为食物和租金而战,就像同一支鬼魂部队作战。你所能做的一切便是退却,而且一边退却,一边还要看着你自己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在雾中,在黑暗里,被悄悄地、神秘地杀死,你却无能为力。他慌作一团,不知所措,绝望得一塌糊涂,竟在我桌上抱头痛哭起来。就在他这样痛哭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是副总裁办公室打来的——从来不是副总裁本人,而总是他的办公室——他们让把这个叫格里斯沃尔德的人马上开除掉,我说:是,先生!就挂掉了电话。我什么也没跟格里斯沃尔德说,只是把他送回家,同他和他老婆小孩子一起吃了顿饭。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不得不开除这家伙的话,有人得为此付出代价——不管怎么说,我首先要知道,命令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早晨我激动地、怒冲冲地直奔副总裁办公室,我要求见副总裁本人,是你发布的命令吗,我问——为什么?还没等他有机会否认,或解释他的理由,我就把一些战争用品挂到他肩上,他不喜欢它们挂在那儿,不让挂——如果你不喜欢,威尔·退尔第利格先生,你就拿走工作,我的工作和他的工作,你可以把它们塞进你的屁眼——我就那样从他办公室走出去。我回到屠场,像往常一样做我的工作。当然,我料想我在这一天内会被炒鱿鱼,但是没有这样的事情。不,我很惊奇地接到总经理一个电话,让我放宽心,冷静一点儿,是的,只当没这回事,不要做任何匆忙的事情,我们会调查这件事的,等等。我猜想他们是仍在调查这件事,因为格里斯沃尔德仍像往常一样继续工作着——事实上,他们甚至把他提升去做营业员,这又是一桩肮脏的买卖,因为他当营业员要比当送信人钱挣得少,不过,他算保全了面子,但无疑也更多地丧失了一点儿生气。当一个家伙只是睡梦中的英雄时,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在他身上。除非恶梦可怕到足以把你惊醒,不然你就继续退却。要么以你当法官告终,要么以你当副总裁告终。完全都是一回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操蛋玩艺儿,一场滑稽戏,一场大失败。我知道我是在睡梦中,因为我已经醒来。当我醒来时,我就离开。我从我进来的那扇门走出去——甚至没有说:请原谅,先生!

事情都是瞬间发生的,但是首先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要经历。

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见到的只是爆炸,而一秒钟前你见到的是火花,然而一切都是按照法则发生的——有着整个宇宙的充分肯定与合作。在我能够爬上去、发生爆炸以前,这枚炸弹必须适当加以准备,妥当地安好雷管。在为上面的那些杂种把事情安排好以后,我就得被人从高位上拿下来,像足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被践踏,被压制,被羞辱,被戴上手铐脚镣,被弄得像一个软蛋那样无能。我的一生从来不缺少朋友,但是在这个特定的时期,他们就好像蘑菇一样从我周围冒出来。我一刻也不能一个人独自呆一会儿。如果我晚上回家,想休息,有人就会在那里等着见我。有时侯他们一帮人呆在那里,好像我来不来都没什么区别。我交的朋友,都是这一伙瞧不起那一伙。例如斯坦利,他就瞧不起所有的人。乌尔利克也是瞧不起别人。他在欧洲呆了几年以后刚回来。我们自从童年时代以来就不常见面,然后有一天,完全是碰巧,我们在街上遇到了。那在我一生中是重要的一天,因为它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个我经常梦想但从来没有希望见到的世界。我清楚地记得,黄昏时分,我们站在第六大道和四十九街的拐角上。我记得这事,是因为,站在曼哈顿的第六大道和四十九街的拐角上听一个人大谈伊特纳山。维苏威火山。卡普里岛、庞贝、摩洛哥、巴黎,似乎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记得他一边谈话,一边环顾四周的样子,就像一个人还没有完全明白他必定会遭遇到什么,但模糊地意识到,他回来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的眼睛似乎在说——这没有价值,没有任何价值,但是他没有那样说,却一遍又一遍说着:“我确信你喜欢它!我确信这正是适合你的地方。”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感到茫然。我不能很快捉住他。我要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再听一遍。关于欧洲,我所读到的一切,同我朋友亲口说出来的辉煌描述相去甚远。它使我格外有奇迹感,这是因为我们都出自同一环境。他能实现这些,因为他有阔朋友——因为他知道如何攒钱。我从不认识任何一个有钱人,一个旅行过的人,一个在银行里有存款的人。我所有的朋友都像我一样,一天天飘忽不定,从来不想将来。奥马拉,是的,他旅行过,几乎周游过世界——但只是一个游民,要不就在军队里,可当兵还不如当游民哩。我的朋友乌尔利克是我所碰到的第一个可以真正说自己旅行过的人。他也懂得如何来谈论他的经验。

第03节

那次街上偶然相遇的结果是,我们此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经常见面。他常常在晚饭后来看我,我们就一块儿漫步穿过附近的公园。我有着怎样的渴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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