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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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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很好,”她说。“您去劝她躺下来。那样她就会舒服一些了。” 

从他醒来和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那一瞬起,列文就准备好忍受将要来临的一切,决不胡思乱想,决不妄加猜测,坚决压抑着心上的千头万绪,下定决心不扰乱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却要安慰和鼓起她的勇气。甚至不允许自己想一想将要发生什么事,将要落个什么结局,从他打听这种事情一般会持续多久来判断,列文作好了心理准备,决心忍耐和控制自己的情绪五个钟头的光景,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是办得到的。但是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又看到她的痛苦的时候,他就越来越频繁地念叨这些话:“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一边叹息着,昂着头,唯恐他忍受不住,以致于不是泪流满面就是跑掉。他觉得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才过了一个钟头。

但是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连他给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个钟头——也过去了,但是情况依然如故;他继续忍耐着,因为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随时随刻都感觉着他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开了。 

但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好几个钟头,又过了好几个钟头,而他的痛苦和惊惧也越发增长,越发紧张了。

那种少了它就什么都不能想像的生活常轨,对列文说已经不存在了。他失去了时间观念。有时候几分钟——当她把他叫到身边,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别用力紧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开的潮润的手的那几分钟——他觉得好像是好几点钟;有时候好几个钟头又好像是几分钟。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请他在屏风后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那时他才知道已经是黄昏五点钟了。如果告诉他现在仅仅是上午十点钟他也不会奇怪的。他不大知道那时他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情况如何,那一切发生在什么时间一样。他看见她的发烧的面孔,有时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时微笑着,极力安慰他。他也看见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紧张不堪,灰白的鬈发披散着,拚命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他也看见多莉,也看见吸着粗雪茄烟的医生,和脸上带着坚定、果断和镇静神情的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还有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皱紧眉头的老公爵。但是他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他们在什么地方,他却一点也不知道。公爵夫人一会儿跟医生在寝室里,一会儿又在书房里,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摆好了的饭桌;随后又不是她在那里,却是多莉了。后来列文记起他们派他到什么地方去过。有一次叫他去搬一张桌子和一张沙发。他很热心地干着,相信为了她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为他自己准备睡觉的地方。随后又打发他到书房去问医生什么事情。医生回答了,接着就谈起市议会的混乱状态。后来又派他到公爵夫人的寝室里去取一个镀金的白银衣饰的圣像,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仆爬到一个食橱上去取圣像,他把一盏小灯打碎了,那位老仆人极力安慰他不要为了他妻子和那盏灯着急,他把圣像拿来,放在基蒂的头前,小心地从枕头后面塞进去。但是这一切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什么做的,他却不知道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怜悯地望着他,恳求他镇静;也不明白为什么多莉劝他吃点东西,把他从房里引出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医生都严肃而同情地望着他,给他喝了点药水。

他只知道和感觉到现在发生的,和一年前在省城的旅馆里在他哥哥尼古拉临死的病床前所发生的情况很相似。不同的只是那是丧事而这是喜事。但是那件丧事和这件喜事一样,都越出了生活常轨;这些正像日常生活里的孔隙,透过这些孔隙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种崇高的境界。而且,像那种情形一样,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来得那么难过,痛苦,不可思议;在观看它的时候,也像那时一样,心灵翱翔而上,升到了从来也想不到的绝顶,那是理智所无法达到的。 

“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接连不断地暗自念叨,尽管他长期完全疏远了宗教,然而他正像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样单纯而虔诚地向上帝呼吁。

整个时间里,他轮流地处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中。一种心境是不在她跟前的时候:当他同那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粗雪茄烟、又把烟头在盛满烟灰的烟缸边上弄灭的医生,多莉,还有公爵在一起,聊着午餐,政治,或者玛丽亚*彼得罗夫娜的疾病的时候,列文突然间暂时完全遗忘了发生的事情,如梦方醒一样;另外一种心境是在她跟前,在她的枕头边,他的心痛苦得要破裂而又没有破裂,他不断祷告上帝的时候。每一次寝室里传来叫声,就把他从暂时的精神恍惚中唤醒过来,于是他又陷入最初缠住他的奇怪的迷惘心情中:每一次,他一听到尖叫声,就跳起来,跑去为自己辩护,但是半路上就记起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渴望保护她和帮助她。但是,一看见她,又感到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他就害怕起来,于是祈祷说:“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时间拖得越久,这两种心情就越强烈;不在她跟前他变得更镇静了,完全忘了她,而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痛苦和他的爱莫能助的心情就越发沉重了。他跳起来,想跑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却跑到她那里去了。 

有时候,当她几次三番呼唤他的时候,他就责备她。但是一看见她的温柔的笑容,听见她说:“我把你折磨坏了。”于是他就怪罪上帝;但是,一想到上帝,他立刻就又祈求上帝饶恕和发发慈悲。

第八节 谁在尖叫呢?

十五

他不知道早晚。蜡烛全燃尽了。多莉刚刚走进书房,请医生躺下歇歇。列文正坐着倾听医生讲一个骗人的催眠术师的故事,凝视着医生的烟头上的灰烬。这是一段休息的期间,他沉入淡忘之中。他完全忘记了现在发生了的事情。他听医生讲故事,而且听明白了。突然间传来了一声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尖叫。这尖叫声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以致列文都没有跳起来,却屏息静气,带着惊骇和询问的眼光紧盯着医生。医生歪着脑袋,留神倾听着,赞许地微笑着。一切都那样离奇,以致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列文大惊小怪的了。“事情大概应该这样的,”他暗自沉思,仍旧坐着不动。“但是谁在尖叫呢?”他一纵身跳起来,踮着脚尖冲进寝室里,经过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和公爵夫人身旁,停在床头边他的老位置上。尖叫声已经静寂了,但是现在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他却没有看见,也不明白,而且他既不想看见,也不想明白。但是他从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色上却看出来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色苍白而严肃,还像以前一样坚定,虽然她的下颚有点战栗,眼睛紧紧盯着基蒂。基蒂的潮湿的额头上粘着一缕头发,她那发烧的、痛苦的脸扭过来对着他,搜索着他的眼光。她那举起来的手找寻着他的手。把他的冰冷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汗湿的手里,她把它们贴在她自己的脸上。 

“不要走!不要走!我并不害怕,我并不害怕!”她很快地说。“妈妈,摘下我的耳环。很碍事哩。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她说得非常快,而且想笑一笑。但是突然间她的脸变了模样,她把他一把推开。 

“不,这是可怕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走开,走开!”她尖声喊叫,于是他又听到了那种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哀叫。 

列文两手抱着头,跑出屋去。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多莉在他后面呼喊。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说,他反正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把头靠在门柱上,他站在隔壁的房间里,听着什么人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调尖叫和呻吟着,他知道这些声音就是从前的基蒂发出来的。他早就不想要孩子了,而且现在他恨那个孩子。他现在甚至都不抱着她会活着的希望,只渴望这种可怕的苦难能够结束。 

“医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呀,上帝呀!”他大声喊叫,一把抓住刚走进来的医生的手。 

“就要完了。”医生说,他带着那么严肃的神色,以致列文以为他说完了是指她快死了。

神智完全错乱了,他又冲进她的寝室。他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那张脸越发愁眉不展和严肃了。那里没有基蒂的面孔。在她的面孔原来的地方有一个可怕的东西,这一方面是由于它的紧张表情,一方面也是由于从那里发出的声音。他把头伏到床栏杆上,觉着他的心要碎裂了。这种可怕的尖叫声并不停息,却变得越发可怕了,直到好像达到了恐怖的极限,才陡然平静下来。列文简直不相信他的耳朵了,但是没有怀疑的余地。尖叫声平息了,他听见轻悄的走动声,衣服的究n声,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若断若续的声音,生气勃勃的,既温柔,又幸福的声音,轻轻地说:“完事了!” 

他抬起头来。她两只胳膊软弱无力地放在被窝上,看上去非常美丽和恬静,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突然间,从他过了二十二小时的那个神秘的、可怕的、玄妙的世界里,列文觉得自己即刻就被送到以前的日常世界里,但是这个世界现在闪耀着那样新奇的幸福光辉,以致他都受不了。那些绷紧的弦猛然都断了,一点也没有想到的呜咽和快乐的眼泪涌上他的心头,强烈得使他浑身战栗,以致他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跪在她的床边,他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着,而那只手,也以手指的无力的动作,回答了他的亲吻。同时,在床脚,像一盏灯的火花一样,在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灵活的手里闪烁着一个以前并不存在的人的生命:一个具有同样的权利和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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