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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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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阴森、恐怖、喧嚣的雾抬岛上,开始浮上斑斑点点的红霞,但雾仍没散尽。麦兰子望着半筐鲜活的兰蛤,心里喜滋滋的。但她还不肯就这么回去。远远地来了,又赶上干潮,很不容易的。于是,她活动活动手脚,“噗通”一声,又跳进水里。她的脚还没立稳当,觉得肚子就遭了火刺刺的一击,象一块有烧红的烙铁扣在腿上一样,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惨叫了一声,浑身一阵痉挛,拚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来时,就发现左腿肚子被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红的血浆,咕嘟嘟涌出来。她赶紧从上衣扯下一块布条儿,一圈一圈缠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里张望,淡红的海水里,裸露一条带有梅花点子的鱼背。她听说这里的大鱼能自由上滩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后怕了。

痛和冷两上恶魔侵扰着麦兰子,她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她必须在张潮前走出雾抬岛。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紧绑在腿上的布带子,斜斜地蹚过去。她为自己吃惊,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涉过那片水塌子的,也许是伤口还麻木着。当她摇摇晃晃站定泥岸时,却当下腿一软,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来,咸涩的海水再次渗进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压住大腿,闭紧眼,牙帮咬得吱吱脆响,泪就断了线似地涌下来了。

泥坨上印了一堆血和一堆汗。海滩很静,海水和滩涂被阳光涂成赤铜色。蛤蜊、蛏子和鬼蟹在洼地里噼啪有声地吸气,一只一只蟛蜞和跳潮鱼,在水面蹦跳着,窥探着沙滩上可怜的麦兰子,也同时警告她大潮就要来了。麦兰子想起男人和红旱船,就有一股热力从心底拱出,在她骨子里胡乱钻动。她挣扎着,奇迹船地站了起来,背上筐子,倔倔地搅动着红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远一截儿,她跌倒了,再爬动,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呜呜溅溅地追来了。

麦兰子躺在家里的炕头上,就动不了。见麦兰子这个样子,七奶奶急得团团转,后来拄着拐杖请来了村医,给麦兰子受伤的腿上药包扎。村医给她伤口撒了一些消炎止痛的粉末。撒入粉末的一刹那,麦兰子几乎疼晕过去。包扎好以后,感觉立刻好多了。这时,七奶奶才出去找她的红蛇去了。麦兰子就给大雄写了一封长信,她让四喜帮她发走了。

那天下雨,麦兰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轻轻下炕,拽出一把雨伞,晃到门口时,“嘭”地炸开一篷伞花,她纤巧的倩影顶着那篷幽幽的花伞溶进秋天的雨雾里。她走在海滩上就象一只小绵羊,小心地地移。养伤的几天里,她连连做着好梦,一回回梦见男人拿了毕业证回家的风光,一回回梦见自己发了大财,连喘气都比别人粗。清风细雨,籁籁响,围成一片,鼓荡着她酿成长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大雄还有一天就会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丝凉凉的,潇潇洒来,染了她一脸的风尘,泛着俗人读不懂的悲喜。她走进秋天的梦境里去了。雨停了,海滩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如梦似幻。麦兰子望一眼红乎乎地日头,再看脚下粘答答的泥滩,龌龊得叫人发腻,连气流也变得粘答答了。她来到虾池旁的时候,瞧见满池的虾都醒着,扑扑探头,吞着浮在水面上的饵料。

灰乌乌的茅草窝棚,如一只大鱼卧在堤上。一层油毡被夜风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湿地。麦兰子心一紧,急急奔去。远远地,她就听见从窝棚里荡出的呼噜呼噜很响很沉的鼾声,鼾声一截一截往极远极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麦兰子对这鼾声那么熟悉,象是男人嘴里兴致所来哼着的那支渔歌子。她紧走几步,站在窝棚下,轻轻盖好油毡蹑足进了棚子。她发现四喜仄着身子睡着,浑身被雨水打湿,水涝涝的没了人样。麦兰子心里一热,伸手摇着他:“四喜,醒醒,别淋病喽。”她依旧睡着,他嘴中喷出的气息,温温痒痒象面条鱼在她背上爬来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噜呼噜……”

“四喜,日头照腚啦!”

“呼噜呼噜……”

“四喜……”

麦兰子蓦地看见他那只酱色的粗手,紧紧攥着一封展开的信。信皱巴巴的湿了水渍,一块一块,象是泪水濡过。麦兰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笔迹:“亲爱的雄……”麦兰子的脑壳轰然一炸,象一只狂躁的母狗,扳过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线哈拉子的脸。啊,是大雄。怎么就是他?原来男人狠狠地欺骗了自己。看来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么生动,却是人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天杀的,这辈子为啥偏偏碰上你?”

麦兰子脑壳如炸开的桐油果,身子一软,轰轰然旋着倾斜的一瓦窝顶很沉重的扑倒下来。大雄醒了,被眼前景儿惊得慌口慌心,“扑通”跪地,抱起那一团绵软,哭了:

“兰子,兰子……”

大雄哭得很惨。



第73页

七十三

麦兰子一连几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骗了,大雄这次回来压根儿就没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象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来了。她的一双红肿无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红旱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美好都变得很轻很贱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终不能够,不能。七奶奶抖抖地挪进屋来,晃出老态。七奶奶干瘦干瘦,脸黄得难看,如一朵被风吹落了的干菊花。七奶奶的老旧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袄,被溜进的风撬起,如一面蓝旱船忽闪忽闪。麦兰子的目光与七奶奶的目光一碰,就滑开了。

“兰子。”七奶奶终于说话了。

麦兰子心一喜:“嗳,奶奶。”

七奶奶坐下来。

“奶奶,你老熬过来了啦?”

“嗯。”七奶奶缓缓地说。

“奶奶,俺心疼您哩,看红蛇把你老折腾的。”

七奶奶的目光忽又浊了。

麦兰子异样地望着七奶奶。

“日子久了,海也会枯的。”七奶奶说着就一阵干咳,“奶奶盼你成气候,干成事,会有出头日子的!”

麦兰子拿眼在七奶奶的身上搜刮一遍。

七奶奶的脸就像一扇白纸门:“兰子,奶奶总想跟你说一件事,可俺一直没有跟你说,这番折腾过去了,俺的兰子真的长大了,该告诉你了。”

“七奶奶,啥事儿?”

“你还记得咱家的绿旱船吗?”

麦兰子点点头。

“你知道绿旱船咋就没了么?”

麦兰子摇摇头。

七奶奶狠歹歹地说:“那天夜里,在你睡着着时候,俺烧了它。”

麦兰子一时懵了,满脸的空洞。

七奶奶就蹶跶蹶跶走了。

麦兰子深情唤一声:“奶奶——”

这一瞬间,她啥都明白了,明白了。七奶奶凭啥劲头寻找红蛇?是信念。自己凭啥走到今天?原来是奶奶在暗中给了她一种信念啊!

收虾的季节到了。麦兰子自从跟七奶奶说了话,精神就奇迹般地好起来。她跟大雄苦扎苦累将肥鲜鲜的大虾交售到外贸收购站,换回九万元的票子。他们比先前更富有了。收虾的季节她们多了个帮手,大雄的弟弟二雄回来了。二雄的木匠手艺比大雄强,黄木匠的造船厂倒闭之后,二雄就跑到城里打工,在一家木器厂当了工人。

大雄怀里揣着票子,风光成熊了,狂癫癫喊:“老师,嘿嘿,文化人儿,嘿嘿,去他娘驴日的吧!”他每次提到“文化人”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裴校长的影子。麦兰子听见了大雄的狂叫,如五雷轰顶,抖抖的,静下脸瞅大雄。她的脸相惨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镇住男人。这回不灵验了,大雄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摇摇摆摆叫道;“去,去个驴日的!”麦兰子的心一点一点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说话,也不看他。大雄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麦兰子挥手一巴掌将大雄打蔫了,打懵了,打醒了。就这一巴掌啊。男人瘫在地上,将脑壳缩到肩胛里去了。

后来不长日子,七奶奶终于招到红蛇了。七奶奶静静地坐在那株石榴树下睡着了。麦兰子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子靠在石榴树根上,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脸上的老皱也舒展开了,挂着富态很满足安详的笑。麦兰子不懂七奶奶今天为啥这般模样,扭头的时候,她忽然发觉七奶奶的一旁有个洗脸盆,盆里游动着一条小红蛇。



第74页

七十四

麦兰子蹲下来,伸手抚摸着小红蛇。红蛇,红蛇啊,你这神神鬼鬼的家伙去哪了?又怎么钻出来了呢?

养虾的钱收回来了,大雄也被疙瘩爷领回家来。麦兰子看见大雄已经没有气了,她将男人输去的小酒店买了回来。开了酒店心里还是老样子。那日,她听爷爷说乡文化站要招人,而且能转长期合同。她心里那个憋了很久的念想又活脱脱往外钻了。她想了几天,跟疙瘩爷核计核计,去报了名。何乡长说原本要经过严格考试的,既然麦兰子来了,乡里巴不得的,考试就免啦!麦兰子执意不干:“考,一定要考,俺考上了才来”。临考试的前一天夜里,有人看见麦兰子携着红旱船去了西海滩渔人的墓庐。

夜很沉很幽,涛声很响很重。轰轰隆隆的声音如旱天雷在大海滩上沉甸甸地滚动,铺天盖地至远远的。麦兰子就裹在这种声音里,默立在爹娘的坟头旁。她一把火点燃了红旱船。由于一面陡坡,红旱船燃烧着,如一个做精细的花圈,弹跳着滚动。火苗子伸伸缩缩,又象红鸟煞开一双火红的翅膀,隐在夜里自由自在地远去了。

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壮丽地葬掉了!

麦兰子忽然跪下去了。她忽然跪下去,将被火光映红的脸埋在手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啜啜地哭起来……

妹妹麦翎子啥时候来的,麦兰子真的不知道。麦翎子把麦兰子搀了起来,哽咽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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