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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睁眼醒来,看见爹的床上空空的没了人影儿。大雄慌了,急急地喊来麦兰子。大雄麦兰子提着桅灯,满院子寻来找去,也不见人。大雄脸相苦苦的,“吭吭”地说:“爹会不会去祖坟上?”于是,他和麦兰子急煎煎地往海滩赶。借着灯亮儿,麦兰子发现滩上远远近近叠着一串身坯印子,心里阵阵发寒。一低头,寻到了那条黑腻腻的红腰带,大雄不由惊颤了:“爹在呢!爹呀——你老咋想不开呢?”说着,眼眶子就湿了。大雄感到不妙,惴惴地凑过来,抓过红腰带,眼眶子一抖,愧疚的泪眼凝睇海滩,款款朝古老脉线的源头走来。就到造船的那片场子了,他们蓦地看见灯影里有一条歪歪扭扭的拖痕,心都提到喉咙口了。又寻十几步远,他们看见滩上黑黑地耸立一团黑影子。麦兰子惊讶地说:“那是爹,是爹哩。”大雄凄凄地喊:“爹,爹——”
黄木匠面朝远处的老坟,静静地跪着,双眼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抬头纹开了,脸都起灰了,嘴里流着一线哈喇子。他的双手死死抠入泥滩,膝着前烧掉半截儿的毡帽头,被海风打灭了,疏疏地冒着黑烟子。大雄轻轻一碰老爹,老人就“噗”一下倒下了。黄木匠混如鱼目的眼睛大睁着直视苍天。他跪去,抱住冰凉僵硬的老人,哭了。
“咔喳”一声响雷,海滩上大雨如注。
大雄把死去的黄木匠背了回来。
黄木匠的葬礼过后,疙瘩爷一连好多天都不说话,然后就大病了一场,整天说胡话。紧接着又一个致命的打击袭击了疙瘩爷。
女人春花死了!
春花的死很突然,她是死在雪莲湾海滨浴场里的。那天她的厂子有南方客户来,她喝了酒,陪同客人到浴场游泳,一个大浪将气垫子掀翻了,春花被盖在底下,几口咸咸海水就将她灌蒙了。疙瘩爷的天塌了,他几乎天天守候在海滨浴场。见他这种状态,乡里范书记早就想把疙瘩爷的村支书换成大雄。这下子可有了借口,将疙瘩爷说换就换了。村里的这场权力更迭,七奶奶没有干涉,因为老太太知道儿子没有那份力了,再说,接班的是麦兰子的男人,是她重孙女女婿哩!
疙瘩爷早已厌倦了,厌倦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觉得黄木匠和春花之死把他的魂带走了。过了半年,疙瘩爷痛苦的心强健了许多,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得按塌下来处理,煎熬不顶用,日子总得过吧?过是过,他不愿呆在村里了,一天午后,他让麦兰子把他的行礼背到海边的泥铺子去了。还是守海好啊!还是打海狗好啊!因为黄木匠的造船场被矿物泥厂占了,疙瘩爷重新搭了泥铺子。疙瘩爷又重新守海了,守了海,他憋屈的心立马顺畅了。疙瘩爷今天守海多了一层内容,兼顾照看海滨浴场。雪莲湾如今人气旺了,县旅游局在这里投资开了个海滨浴场。每年夏天都有不少游客到这里游泳。老人捞一些海带、海鱼和海螺,闲下来的时候,就怔怔地望着春花被淹死的海面出神,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
那天上午,大雄、疙瘩爷和范书记要跟随孟金元先生去香港考察。孟先生对大雄的表现十分满意,他不仅叹服大雄的胆识,而且从他身上看到一股力量。孟先生不仅向拆船厂投了资,而且还要在雪莲湾的泥岬岛上建一个大型炼钢厂。大雄和范书记这次赴香港是引进外资开发雪莲湾泥岬岛。
爹的死,让大雄沉默了好几天。他独自去爹的坟头坐着,久久地坐着。麦兰子把她拉了回来。大雄满脸是疲惫和倦意。麦兰子发现他的眼睛里,萦绕着瞬间的恍惚,还伴有刹那间闪过的苦痛。麦兰子开导了他一个晚上,大雄心境渐渐开阔了。是哩,不论结果是悲是喜,他总算在这个世界上拚了一回。有了这样的认识,就不会抱怨,不会玩世不恭,就会珍重生活,给自身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
第二天,大雄他们默默地钻进轿车,走了。
红红的轿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道上背离大海而去。大雄慢慢扭回头,只见村口的天景儿极为壮丽。再扭头看海,忽然他眼睛一亮,看见了海市蜃楼的景观。波涛汹涌的海水簇拥着孤独的泥岬岛,它的上空像是竖着两扇大门,那是大海的门,那是雪莲湾的门。门上糊着七奶奶剪的门神。左扇门神是“钟馗”,右扇门神是“穆桂英”。雾气一点点地散淡了,但是,两扇大门却静静地矗立着,像两道天门。大雄激动地说:“你们看海市蜃楼啊!快看,快看!”人们纷纷扭头望去。
两扇巨大的白纸门缓缓消失了。这时候,便有一只白色的小精灵从门缝里飞出来,大雄看不清那是啥东西,只有一声响动,颤颤地,就化进海天里去了——
过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
注释44:熬鹰
雪莲湾开发了一片海滩浴场,能够游泳了。麦兰子和七奶奶极为好奇,她看见了碧蓝的海水,却没有注意到海边夏日哀丧的黄昏。生命这东西有时真开不得玩笑。麦兰子坚信自己的某些细节是未来生命隐含性的征兆。后来疙瘩爷悲剧证明,老人退位来到海滩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第128页
一二八
七奶奶感觉海滩很怪,劝麦兰子别陪疙瘩爷,可是麦兰子没有听七奶奶的叮嘱。七奶奶见到麦兰子回来了,对着刚刚换了纸的白纸门说:“孩子,别到海滩上洗澡,那里有鬼气。”麦兰子就是不听,她如今是副乡长了,她可以尊重白纸门的风俗,可她不能迷信。麦兰子朝海滨浴场跑去了。
夏日的海滩上,最先吸引麦兰子的是疙瘩爷以及这只鹞鹰。这块海滩行人稀少,疙瘩爷满脸皱纹、神色郁闷。鹞鹰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就落在疙瘩爷的肩头上,十分警觉地环顾四周。云彩压得很低,太阳也显得跟地面很近了。疙瘩爷手擒着一个短而粗的烟斗望着海滩吸烟。灰不溜秋的鹞鹰已经老迈了,鹰背上的皮毛几乎磨掉了,嘴巴显得平平的,唯有那双频频转动的眼睛显得依旧贼亮,仿佛在躁动中寻找着什么。
麦兰子惊奇无比惊叫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的啊?”也许是她的声音惊动了疙瘩爷,疙瘩爷扭头的时候,麦兰子发现疙瘩爷的眼睛浑浊,像是废了的,这让麦兰子吃了一惊。疙瘩爷多皱的脸上像是一张旧网。麦兰子不顾七奶奶的阻拦陪爷爷,是她疼爱老人,她不愿爷爷守海,他毕竟当过村支书的人啊!麦兰子忽然发现,疙瘩爷的下巴上啥时候留起了胡须,一束飘飘欲仙的胡须。尽管唇上和鼻凹里吹满了海风的灰,却不能遮盖疙瘩爷的魔力。海风吹得越紧,他的容光越加焕发,胡须愈加飘逸。麦兰子上前亲热地喊了声:“爷。”疙瘩爷没有表情,好像是没有听见麦兰子的声音。
疙瘩爷瘦了,伸长两只干瘦的胳膊张了个长长的哈欠,疙瘩爷双手回拢的时候,仿佛抓了一把清新的空气送进嘴里,麦兰子看见他大口大口地嚼着空气。她立刻蹲在疙瘩爷跟前,看到了更为奇异的场面。疙瘩爷的五脏六腑竟然是透明的,一根根的筋骨、蠕动的胃和轻轻滑动的肠子,发出一串节奏分明的轻响,它们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一时间,滚烫的小气泡在他透明的胸膛里澎湃翻滚,顺着气管呼出来,像一颗颗小炸弹,在他嘴里噼噼泼泼炸成一片。麦兰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了?自己是不是有了特异功能?怎么能够看见疙瘩爷的五脏六腑?
“喔,是兰子回来了?”疙瘩爷慢慢回过头,轻轻地说。疙瘩爷说话的时候,脸上是死一样的静。麦兰子感觉疙瘩爷变得冷漠了。她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鹞鹰一声呼哨,鹞鹰朝海面上飞去了。疙瘩爷一脸的兴奋,抽身离座,追着鹞鹰转身就走,既干净又利索,宛如一阵浑浊的风。
麦兰子站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
麦兰子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来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到了浴场那里,麦兰子才明白,疙瘩爷为啥追着鹞鹰走了。
原来是迎来了落魂天!
雪莲湾快乐海岸是县旅游局投资开发的。沙滩好,水也清澈,还有游乐宫滑沙场、泥疗等辅助设施,快乐海岸征地的时候,疙瘩爷是出了力的。有时候,疙瘩爷曾经后悔地想,如果没有这个浴场,春花兴许还活着,跟他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每年夏天海滩游泳场上人多得像煮饺子。人多有失,死人的事时有发生,每年都有不同身份的游客留在这里,给快乐海岸带来不快乐的落魂天。这片海湾有种奇异的风俗。海边死人的时候就称为落魂天。人们惧怕落魂天。人死去的时候尸体埋在沙滩的墓庐里,魂也就落下来,落到哪里,哪里就会长出一片黄蓼花。鹰在远海里找人尸体的时候就叼着这种黄蓼花,等确实认定死了,它才把嘴里的黄蓼花吐出来。渔人最忌碰见落魂天,碰着了一生晦气。躲不过的时候,就在死人躺倒的地方,铺满干海草,再做一个海草人,点燃,随着一缕青烟,魂便飞升起来,渔人的晦气也就冲掉了。唯有这个时候,渔人眼里的大海又浪漫起来。凶险莫测的大海往往让他们感到生命的无常和人生的失控,这种无常和失控,就促生了一个新奇恐怖的职业—捞人公司。捞人公司的诞生过程和经营行为令人们望而生畏。捞人公司的注册的名字是慈善公司,仅有疙瘩爷一个人,大鱼加盟慈善公司是后来的事情。落魂天的意味绝非通常人所能领略,这是疙瘩爷最欢欣愉快的日子。他的黑色节日。
麦兰子感觉疙瘩爷高擎的孤灯,有一半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投一半阴影落在自己的身上。疙瘩爷的“慈善”行为,让麦兰子恐怖,但也增加了她的好奇心。回到村里,麦兰子看见了大鱼,大鱼面色苍白,他把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深深地低着头,听见麦兰子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笑了:“是兰子?”
“大鱼!”麦兰子讨厌大鱼,最后把话题扯到疙瘩爷身上,她的语气才缓和许多。
“俺说句话,你这大干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