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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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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啐!”霞初等他刚说得一句,便急急转身,拍着胸说:“吓我一大跳。”

“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歉然地,“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自己胆子小。这几年到处躲人,躲倪家见过的熟人躲债主,躲得我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霞初停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连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看你,说这种傻话!”霞初笑了,眼角有两滴晶莹的眼泪。

“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霞初扭过险去,一面搅粥一面说:“要不然,怎么叫痴呢!”

潘司事知道,“痴”字下面有个字没有说出来。自己想想,不觉困惑!这就是痴情吗?再细想想,恍然有悟;怪不得红楼梦上贾宝玉说的话,那些老婆子说是听不懂。

这样一想,对霞初的感觉顿时不同了。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又无法捉摸,只感觉有种冲动,想抱住霞初,好好亲上一回。

“粥没煮好,你将就着吃吧!”霞初说,“刮风了,吃碗热粥暖和暖和身子。”

不但暖和身子,也暖到心头,潘司事觉得从未吃过这样香甜的粥。

吃完粥,潘司事又帮着霞初收碗抹桌子,检点火烛。等一切都妥贴了,剪灯对坐,一面喝着茶一面重拾中断的话头。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在烟台几年?”

“三年多。”

“蔼如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不接家眷来?”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接什么家眷?”

“原来一个人,”霞初问道:“苏州总有亲人吧?”

“最亲的,也不过堂房弟兄。本来倒有一个弟弟带在身边,前年夏天死掉了。”

“那,那为什么不娶亲呢?”

“这话就难说了!”潘司事摇摇头,显得很吃力地说:“第一,在关上混个小差使,不敢弄个家累在身上;第二,我也不愿意找个又粗又蠢,除了烧饭生孩子一无可取的老婆。至于我看得上的,人家又决不会嫁我。想想连口都不必开,开了口是自找烦恼。”

霞初听得很仔细,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因由,随即问道:“想来你也曾看中过哪家的小姐?”

“也不好算是小姐。”

“总也不会是丫头!”彼此熟了,霞初说话就比较随便,自以为聪明地说:“我知道,大概是哪里的小孤孀。你不妨说说看。”

“也不是什么小孤孀。”潘司事忽然有点不耐烦了,“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越是如此,越使霞初好奇;料他不会峻拒,便顽皮地笑道:“问问怕啥!倒偏要做个讨厌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潘司事偏着头沉吟了好一会问道:“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那我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了这一句,他起身走了开去,仿佛怕看见她的脸色似地。

霞初先当他指蔼如,这一躲避,恍然大悟,一颗心立即跳得很厉害了!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忘掉应该答话。而在潘司事,这却是难堪的沉寂;明知开了口是自找烦恼,偏偏不能自制,所以心里不胜悔恨。

“我是说着玩的!”他极力想抹掉这段不愉快的记忆。“我没有那么傻!”

这句话,使得霞初暂时解消了必须有所表示的窘迫,微笑着站起身来,取出镜盒,准备卸妆。灯的位置摆得不对,镜中暗沉沉地全不分明,因而回头说道:“潘老爷,劳驾帮个忙,我看不见。”

潘司事欣然应命,捧着灯站在霞初身后看她拔去簪子,解开发髻,披下来一头动人心魄的长发。

看着镜中从容自如,旁若无人的霞初的神态,潘司事蓦地里省悟,心头涌起无比的自信——霞初已将他伺候妆台的差使,视作理所当然了!如果不是已作了付托终身的打算,如何能出以这样受之无愧的态度?

于是,他放下了灯,一把将霞初抱了起来,面对面问道:“你嫁给我做老婆,好不好?”

他的动作和言语,都嫌鲁莽了些;可是霞初并未受惊,只是有些困扰,仿佛他这话说得太早了一点,她还来不及准备答语。

然而,终于还是很快地开了口,是以问为答:“你不嫌我的出身?”

“这话问得多余。我不比洪三爷,我自己可以作自己的主。”

“可惜我作不了自己的主。”霞初答说:“第一,官司没有了——”

“官司不要紧。”

“你听我说完。官司我也知道不要紧了。可是还有,倪家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再说,我也还有债务。”

这一番话是当头一棒,打得潘司事嗫嚅不知所答。只是倔强地说:“我想,总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霞初不答,只摸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神情显得很暧昧。这样的态度倒使得潘司事着急了。

“到底怎么样,你总该有句切切实实的话吧?”

“你要我怎么说?”

“如果,”潘司事很用心地说:“倪家不追,债务又能了结,那时候你怎么样?”

“那时候,”霞初甜甜地笑道:“我不就要做潘太太了?”

“真的?”

“莫非还要我罚咒?”霞初嗔道:“你几时见我跟人说过假话?”

“喔,喔,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赶紧赔着笑说,“凡事太好了,就好像不大容易叫人相信。”说着,眼睛发直,然后突然放开手,往上一跳,再搂着霞初,吻个不住。

“不要,不要!当心有人看见,什么样子?”

“哪会有人看见;除非是洪三爷或者蔼如。”

潘司事笑道:“今天真正是奇遇!洪三爷不要得意;明天我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包管他要羡慕我!”

※ ※※一清早在廊下不期而遇。潘司事是从半夜起,笑容就没有消失过,而洪钧却不知他有大大的喜事,只当他在笑他,脸上讪讪地,倒有些不大得劲。

“恭喜,恭喜!”潘司事拱手称贺,“终于定情了。”他忍不住谈自己:“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接下来,潘司事谈他的平生第一得意,也是最大得意之事。话说得既急且乱,而洪钧又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情倾听,因而直到听完,还不十分弄得清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霞初答应跟你了?”

“不是什么跟我,是嫁我!”

“什么时候?”

“那还早。”潘司事奇怪地问,“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第一是倪家的纠葛要了清楚;第二是她的债务要了清楚。怎么你都没有听见?”

洪钧无法回答他的话,只想到应该表示为他高兴,便即微笑称贺:“恭喜,恭喜!这倒真是奇遇。不过,”他由霞初想到蔼如,心往下一沉,脱口说道:“这一来,我的罪孽可更深重了!”

何出此言?潘司事只当自己听错了,愕然相问:“什么罪孽深重?”

洪钧这时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但既已失言,亦就不必隐瞒,想了想轻声说了句:“蔼如还是处子!”

潘司事的腹笥有限,遽听不知所谓,思索了一会才弄明白什么叫“处子”;惊奇之下,不由得大声问道:“什么?还是黄花闺女!”

“轻点、轻点!”洪钧着急地埋怨,“你真是草包!这样大呼小叫做什么?”

潘司事睁大双眼,楞了好一会才说:“你说得不错,真是奇遇!同时同地都碰到一起了。”

“麻烦也都碰到一起了!”洪钧苦笑着答说。

“三爷,你这不对,”潘司事的心境与洪钧迥然有别,“这怎么好说是麻烦?天下世界,没有容易到手的好事,不然好事就太多,也不值钱了。我不晓得你说的麻烦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我是晓得的,有麻烦最好找蔼如去商量。”

这话对洪钧是一大鼓舞。想想也不错,蔼如不是会找麻烦的人,就有麻烦也是将来的事,如果眼前的奇遇艳福,轻轻放过,也太辜负蔼如的刻骨之情了。

于是洪钧的神态,顿时不同。“今天不可不置酒相贺。”他问,“你这会儿打算到哪里去?”

“我想去打听打听官司。”

“对!你就去吧,中午回来吃饭,我们再商量。”洪钧又特地嘱咐,“回头见了蔼如,不要乱开玩笑!”

潘司事答应着,兴匆匆地出门而去。等他的背影一消失,蔼如立即出现,不理洪钧,直奔霞初那里,进门便笑着叫:“潘太太、潘太太!”

霞初正在梳头,听见她的脚步声,反手握着头发,扭转脸来,含笑目迎。一听她这样称呼,又得意、又惶恐,又有许多顾虑,深怕说错了话,于人于己都无好处,因而只是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

“怎么?高兴得傻了!”蔼如拉张椅子坐在她旁边,手抚着她的膝盖说:“刚才我听潘老爷哗啦哗啦在那里说,劲道十足,就可以想见他的得意。太好了!我也替你高兴。”

那样亲热恳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间,也不过如此。霞初想到自从结识以来,蔼如相待的种种好处,尤其是遭遇了这场官司,她那回护唯恐不周的关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间,也很难得。一时激动,无法自制,扑倒蔼如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室内蔼如、室外洪钧,俱各大惊。不过,蔼如很快地省悟,这是感激涕零;洪钧却狐疑不定,以为潘司事一厢情愿,借故逼婚,霞初受了委屈,才有此一哭。便即悄然移近窗下,要听她跟蔼如说些什么?

“蔼如姊姊,”霞初哭声已经止住,“我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

“这件事我应该先跟你商量。现在答应他了,只怕还不成功!”

“我知道。好事多磨,难处是有的,我们一起来想法子。不过,我要先问你句话,”蔼如停了一会,方始接下去说:“你到底是真的喜欢他呢?还是急于想从良?”

“两样都有。也想从良,也— ”霞初笑一笑,不说下去了。

窗外的洪钧,到此时方释狐疑。他替潘司事庆幸,也替他发愁;仿佛羡慕,又仿佛觉得潘司事不智。就这心头慌乱,自己都不辨究竟的当儿,一声幽叹,传到耳边,大吃一惊,急忙屏声息气,侧耳静听。

因为叹息的是蔼如!“你倒好了!”她说,“我可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洪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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