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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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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客家人,所谓客家,我理解是,走到哪儿都是客,走到哪儿都是家,也就是说,客家人是没有家乡的。所以,生在怀城这个小地方不是我的错,我书呆子二哥说是个意外,意思是生在大城市就不意外了。他是有道理的。当年,有人认为战争在所难免,把国家分成一线、二线、三线。我爷爷是某个大城市的工人阶级,也不知道他是响应国家号召,还是高屋建瓴地意识到三线是战争中最安全的地方,带领他二十岁的大儿子,也就是我老爹,请缨参加三线建设,举家迁到这个穷山沟。至今,我老爹喝上二两老酒,还自豪地说:“厂子是咱们雷家建起来的。”遗憾的是,战争终究没打起来,三线建设非但没有成为原子弹劫后余生的资本,反而成了国家的负担。我们雷家建起来的厂子,被分割成几大块,或拍卖或承包,变为私人老板的肥肉。全厂一万多人,半数搬到附近的一个山区小镇谋生。附近的几个三线工厂同样好不到哪去,大批工人下岗失业,也涌进了这个小镇,怀城市这个以前不存在的地方就此诞生了。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堂堂的国家干部,书呆子二哥还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教师。机修工和电话接线员退休的老爹老娘,不再以那个四分五裂的厂子为荣了,更喜欢炫耀他们这三个有出息的儿女,每每念到,好像所有国家干部都归他们管理似的。我跟哥姐的关系非常紧张,从小老爹老娘两张嘴在耳边唠叨已经够烦的了,谁知长大后,又多了三张嘴。
家里人看不顺眼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件,他们总有办法准确切入,深刻批判。我从艺术学院毕业,带回来一头四十公分的长发,老娘差点昏过去。那时我是多么地热爱剧团,我把剧团当家,整整半年不归家。直到大年三十,邻居来电,说我老娘摔断了腿。自然什么事也没发生,目的是叫我回去,只不过家里人谁也不愿开口。那晚睡下,听见老娘跟老爹叹息:“就当多养了一个闺女!”
我是一年前到海口的。
海口有我一个表哥,他听说我下海了,给我老爹打来了两个电话,说是他正在做大生意,邀请我入伙,只须投资两万块。
当时,我正在罢工,因为老爹不同意我辞去修理铺的工作,他亲手焊了一个铁栅门,安在我的房间,他和老娘一出门,就把我赶进去锁上。我家的窗装了防盗网,我插翅难飞。
“不许出门!你小子离开家,不到三天,肯定变成毒鬼,老子宁可养你到八十岁。”老爹信誓旦旦,说到做到。我被迫离开剧团,又刚和许琴分手,关在家里居然没有自杀,的确是个奇迹。
表哥的电话打动了老爹老娘。那天老爹破天荒请我喝酒,嘱咐道:“你表哥是个有出息的人,从小我就看好他,到了那边,要是不听他的话,我连夜去揪你回来!”
我已经被关了两个多月,别说能去做生意,动员我重返修理铺我可能也会答应。老爹不信任我,没让我碰到那两万块,说是在修理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攒来的,通过邮局汇给表哥比较稳妥,只给我五百块带身上。这个错误十分严重,大大影响他老人家在我心目中一贯正确的崇高形象。
抵达海口三小时后,我非但不听表哥的话,还将他打得头破血流,跪地求饶。这是我平生头一次打人,我一直没机会打架,从幼儿园至高中,同龄人都比我矮小,没人惹得起我,高年级的,知道我有两个牛高马大的哥哥,也不愿自找麻烦,小时候没打过架是我是重大缺陷之一。
我表哥骗了我老爹两万块,我家并不富裕,省吃俭用了几年,才在怀城街上建了房,凑合算个小康。这两万块是我家有史一来最大的一笔财富,那还是老爹退休后开了修理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攒来的”。我是代表我老爹殴打他的,如果换我老爹那双工人阶级的铁拳,说不定会打死他。这么快就知道受骗,归功于我罢工被关,两个多月里,我靠看电视打发时间,什么节目都看,“传销”骗亲人朋友的报导,曾经煽动得我义愤填膺,而我表哥干的正是这个勾当。
“我到海口了,开始做工了,挺忙的。表哥出差去了。放心啦!想家我打电话哭给你听。”我用手机跟老娘背台词,老娘哭得我心慌慌,不过仍忘不了交待:“别乱花钱,海口长话贵,没急事别用手机打回家。”老爹的声音隐约在一旁做伴:“咱们客家人,四海为家!”
我被人骗了没关系,大不了让老爹踢两脚屁股,骂一声:“教乖你这个笨蛋!”。现在老爹被骗,那是从没有过的事,是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垫窝猪”给他惹的,我无法预料回家会发生什么?在秀英港码头一堆粗大的缆绳旁抽了三支烟,我意识到我回不去了。那一刹那的表情,我特意掏出小镜子认真端详,可惜以后什么也记不住。我敢说,这个表情奥斯卡最佳男主角也无法再现。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流落街头,成为一个盲流。我在海口连一条狗也不认识,又回不了家,不是盲流是什么?只不过,别人很难从外表看出这一点。我四十公分的长发扎成马尾,时髦的牛仔装包裹全身,脚踏名牌跑鞋,肩驮背包,腰挂手机,手臂上绑着最新款的MP3。行走在海口街头,标准的“背包一族”。


3

早班飞机低空掠越半个海口市,你甚至可以看清飞行员睡眼疏松的样子,好像是因为他们自己睡不了懒觉,故意将马达的轰鸣弄得异常粗暴,海口的上班族,迟到的人一定很少。
我不是被飞机吵醒的,是敲门声惊动我。我鼓足丹田之气,回了一声大吼,是电影里阻止坏人搞破坏所使用的那种。打从老洪的狗死后,我最讨厌听到敲门声。
磨磨蹭蹭撒了泡尿,洗了一把脸,我习惯地在镜子前穿上衣服,扎起长发。走近门抓住门把手,又突然回头,脱下衣服只穿条内裤,解开头发搓得乱糟糟搭在肩上,斜叼一支烟,这才开门。门外两前一后,站着三个人,没一个比我高,但都比我胖,最年轻的也比我老。
“你是新来的电工?”左边的胖子最矮,微微仰头望我,那神态却像准备教训儿子。
我懒散地歪靠在门框里,逐一扫视三人,鼻子一哼:“怎么着?”说完,右手向前一翻,三人同时后退一步,警惕地望我,我只不过翻转手里的火机,用小手指拨轮打火。
“你、你,楼道的字是不是你写的?”这次说话的是站最后的人,声音已有怯意。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咬住滤嘴,鼻孔喷出两条烟龙,还是说:“怎么着?”
“我们要涂掉那两个字!”左边的胖子开口前做了一次深呼吸。
“谁敢!”我猛地扬起右手,将一次性火机摔向地面,“嘭!”的一声爆炸,三个人挤成一团跑开,差点相互撞倒。跑到认为安全的距离,见我没有下一步动作才站住。
“有话好好说嘛,哥子你说是不是?”一直没开口的那人年纪最长,挤笑脸向我打哈哈。“你哥子新来乍到,同住一栋楼,和一家人差不多,我几个想跟你认识一哈,大家喝杯茶,交个朋友,你看怎样?”
我沉默,盯了他们一两钞后,重重关门。
“一边工作一边旅游。”
我跟职业介绍所的人这么说。是电视上介绍的,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潇洒的一句找工作的托词,刚好对得起我“背包一族”的行头。我找工作自然不说“我是演员,我想演戏”。作为工人阶级的后代,我胜任多种工作,电工、水工、机修工、泥水工等等。我老爹从小给我兄弟灌输“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的思想。八岁开始强迫我们接受他的技术培训,他是个好师傅,我们哥仨也都是好学徒。啼笑皆非的是,我第一次独立谋生,并没有用上我老爹传授的技能,而是像牲口一样,依靠我健壮的体魄。
海南四季盛产蔬菜、水果,岛上的人吃不了那么多,大部分销往大陆。这就需要运输,运输少不了装卸工。我完全可以避免当装卸工,非常不幸,我过日子历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喝凉水”。身上的五百块没花光,根本不考虑找工作。当上装卸工时,我已经喝了一天的凉水充饥,假使工头拖欠工钱,我不饿死也要累死。接下来,我拼命苦干十五天,什么活都接。装卸水果算是美差,各种各样的香味相伴,像抱美女上床,干一天也不觉累,偶尔还能偷吃一些;搬蔬菜那可惨了,外销的蔬菜新鲜的少,为便于保存,大多经过腌制,那股刺鼻的臭味,庖鱼之肆也不过如此,每次收工,我少不了大吐特呕;不过,最惨的要数装卸水泥,五十公斤一袋,我逞能一次扛两袋,反复多趟上下卡车,就算英雄也要你折腰。特别是呼吸所吞食的水泥粉末,足以令你窒息,将来如果我死于肺癌,一定是拜扛水泥所赐。十五天后,我挣到了五百块,恢复我的“袋鼠一族”行头,立即开始寻找真正的工作。
在海口找工作,不算难也不能说容易。比如我这份工作吧,上午去职业介绍所,下午就成了电工。如果你是千里迢迢南下打工,还是不做为好,因为每月工资只有两百块,养命也只是凑合。
看中这份工作,一是马上有地方可住,还是带卫生间的,二是我从小就喜欢电工,腰挂一排工具,像解放军的手榴弹。工作地点在一栋十层的“烂尾楼”,这栋“烂尾楼”与众不同,外部已经过得体的装修,而内部的房间门也没装一个,甚至步行梯的扶手也没装完。三楼以上丢空,一二楼出租,经营的是美食城,来找我的三个就是老板。一二楼千多平方的场地,听说以前有几十家档口,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三人最终一统天下。
海口四季炎热,美食城没有空调甭想做生意,而空调是电老虎,这栋楼的业主,每月交给电力公司的电费总比收上来的多出一两倍,明知是这三人偷电,苦于找不到证据,又害怕惹恼他们,来年不再承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业主是外省单位,不便监督。于是,采取最笨的办法,招一名电工,无非想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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