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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珊依旧含着微笑,把她的列宁服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大红绒线袖子往上腋了腋,等着这一阵喧嚷静了下来。“大家对我提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我实在无法为自己辩护。我非常惭愧,至今的意识里还存在着若干成分的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有自由浪漫的倾向,过去打游击的时候又养成了游击作风,所以我在男女关系上,虽然是以同志爱为出发点,但是结果超出了同志爱的范围,发生了暧昧行为。身为党员,不能在群众中起示范作用,反而破坏党的威信,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制裁。不过我仍旧希望大家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一定愉快地自动地洗掉身上的肮脏,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改造。”
一席话说得非常漂亮动听。她说完之后,竟有片刻的静默。但是随即有人高声叫着:
“不行不行!坦白得不够具体!”
“是谁跟你有暧昧关系?快坦白出来!”
“马上把名字宣布出来!”
本来他们对戈珊一开始攻击,刘荃已经紧张了起来,现在索性一步步地逼到他身上来了。他知道戈珊的爱人不止他一个。但是她恨他。而且把她的爱人名字坦白了出来,以后就绝对不可能继续来往了,而他是已经和她断绝来往了的,正好拿他来挡一阵。
偏偏他刚才已经上去坦白过了,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现在再被检举,更是罪上加罪。但是刘荃竭力叫自己镇静些。究竟干部搞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滔天罪行,他对自己说。可是一被揭发,黄绢不久就会听到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动地告诉她,或者还有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他一直没有说,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机会。
“快坦白!快宣布出来!”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像暴风雨的呼啸。大会已经连开了三个钟头,这些疲倦的人们在这黄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兴奋与满足。
戈珊站在台上,虽然仍旧微笑着,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刘荃根据自己刚才的经验,知道从台上看台下,只看见黑压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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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
“你来干什么?让人知道了又得给我惹上些麻烦,”她一开门看见是他,就板着脸说。
“我马上就走的。”
“马上就走也没有用,照样可以让人看见。”
她咳着嗽。房间里没有火,她在棉制服上围着米色蓝方格围巾,穿着藏青麂皮半长统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旧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实觉得感激,”刘荃说。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耸肩。
“那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她坐到窗台上去,晒着太阳织绒线。
刘荃沉默了一会。“张励现在在进行隔离反省,”他告诉她:“看情形好像相当严重。党小组接连几天开会检讨他,天天检讨到晚上十二点以后。”
“妳不用替他担忧,”戈珊微笑着说:“做了个共产党员,要是怕检讨还行?就是受处分也不算一回事。连咱们毛主席都还‘留党察看’过六次呢,就差没开除党籍。”
刘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又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当然有点知道,人家不像你那么傻。而且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没有说出我来。”
“那又何必呢?徒然结下个冤仇,也并不能减轻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绒线打完了,拿过一支新绒线来。拆了开来。“他应付这一类的事是很有经验的,我知道他不要紧。换了你就不行。”
刘荃惭愧地笑了。“总之,我非常感谢。”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当然他一定以为她至今还在偏向他。这使她觉得非常恼怒。“对不起,我要这张椅子。”
刘荃站了起来,她一伸手把那张椅子拖过来,把那一支大红绒线绷在椅背上,然后抽出来绕成一只球。
这当然也是一个逐客令。“我走了,”刘荃微笑着说。
戈珊也没有说“再会。”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绕绒线,忽然抬起手擦眼泪。她继续用两只红色的手绕着那褪色的红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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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这两天解放日报内部很混乱,人心惶惶。报社社长兰益群被检举贪污,扣押起来了。报上也已经正式宣布他“与地主阶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挪用公款两亿两千万元,与商人合伙作投机买卖,并曾接受部下礼物价值一千万元以上。”
三反运动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告密信堆积如山。增产节约委员会——也就是三反司令部——从各机关抽调了一批干部去作材料审查工作。刘荃是曾经参加三反学习的,也被调了去。组织上尽量地利用像他这样的青年干部担任三反第一线工作,名义上就是说他们“政治清白,质量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动,立场不够坚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在线给以考验和锻炼。”实际上也是因为他们是新进,和各方面的关系都不深,比较不会徇情。他们所检阅的告密信,都是检举处长以上的干部的罪行的。
有一天刘荃拆开了一封信,是检举陈毅市长的,署名“一个忠实党员”。信里说一九四六年陈毅率领新四军改编的华东野战军,被困在鲁中南一带的山区。延安派了人送来大批的假法币,供给他们在国民党统治区域采购必需品。陈毅就派干部化装商人混入济南青岛,替伤员购买医药。但是这笔款子只用半数买了医药器材与药品,其余都买了皮大衣、鸭绒被、皮靴、皮手套。此外还买了许多罐头食品给伤兵吃“营养餐”。但是“忠实党员”说:“我那时候正负了重伤,睡在篷帐里,连一条被子都没得盖。我听见说有这些食品,但是并没有看见过。后来我发现全堆在陈司令的总部里,我们退出鲁中南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
他又控诉陈毅历次贻误军机,不听忠谏,损失士兵,放走敌人。一九四九年盲目攻击金门岛,又是一个惨重的失败。措词非常严重,刘荃看了,不知道应当怎样处理,只有马上拿了去请示上级。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不是外人,正是抗援总会华东分会的崔平同志。刘荃过去和崔平很少接触,只知道这人架子很大。现在高级干部穿西装的很多,他论地位还够不上穿西装,因此总是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熨烫精的黑呢人民装,更加衬出他那一张白净平整的长长的脸,大大的嘴。只是他脸上永远带着一种不愉快的疙瘩神气。也有人背后议论,说他不愉快也许是因为有赖秀英这样一个爱人,但是他这样一个疙瘩人,怎么会爱上她的,始终是一个谜。
刘荃把这封信送到他办公室里,他正拿着一枚鸡血石图章,细心地用一根牙签剔着印纹里的红泥。刘荃记得他去年刚来那时候,赵楚崔平这干人都还是因陋就简,用着木头戳子,现在却是每人都有好多只精美的玉石象牙图章,都是人家送的。他们虽然不经管财务,不免也接触到一些商人,也希望人家对他们“有点表示”。照例送干部较轻的礼,总是美国货的自来水笔与手表,但是后来就有人挖空心思,改送好石头雕刻的图章,既高雅,又大方,又不落行贿的痕迹。所以竟成为一时风尚,干部们都讲究起此道来。
“崔同志,”刘荃说:“这一封信我想请崔同志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归档。”
崔平皱着眉接过那一迭信笺来。然而才看了两行,他那不耐烦的神气立刻消失了,急忙揭到最后一页去,看是什么人具名。然后又很快地掩上那一页,彷佛怕人看见似的。“这材料让我来处理吧,”他抬起头来向刘荃说。
刘荃正要去,崔平突然又叫了声“刘同志”。他向刘荃微笑,“在这三反战役里,我们尤其要强调组织性。你经手的这些资料,除了对我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