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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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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桌子的另一方面,交叉着两臂,把肘弯撑在桌面上,默默地向前面凝视着,她那俊秀的微黑的脸蛋正迎着灯光,眼皮揉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刘荃立刻谴责了自己不应当这样想。写这样一篇文字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也是中共统治下新创的一种虐政,被杀害的人的家属例必要写一篇坦白书,把死者痛骂一顿,并且歌颂他的刽子手,十足做到了“吻那打你的鞭子”。玉宝这样口口声声“叛徒赵楚”,不过是为自己与孩子们的安全着想罢了。

从共产党的观点看来,以她这样的出身,不但是具有农民的高贵质量,而且她那除了党的教育之外,与其它的文化毫无接触,该是最纯洁最理想的党员,然而环境稍微舒适了一点,立刻就“蜕化变质”,刘荃觉得这种看法实在有点可笑。换一种较现实的看法,她不过是一个单纯的职业女性,等于一个乡下女孩子由传教师花钱栽培她,给她找到一份好事,嫁得很满意,生了两个孩子,享受着大都市里中产阶级的小家庭生活,但是不幸遇到市场波动,闹得她家破人亡。刘荃对她的同情也就是基于这种观点。

她把稿子接过去看了一遍,又向他道谢之后,仍旧坐着不走,低着头摘掉她的棉制服的布眼里钻出来的棉絮。“我要调到杨树蒲公安分局去做工作了,”她说。

他知道那待遇一定很坏。“孩子你预备带在身边吗?”

她摇了摇头。“那边没有人照顾,自己也分不开身。我预备托人把他们送到乡下去,交给他们祖母。”

“这样很好,你可以安心工作了。”此外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的棉制服上一小钉一小钉的棉絮似乎永远摘不完。“我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介绍几本书给我看,我希望能够有点进步。”

刘荃微微咳嗽了一声。“最近不知道有什么新出版的书。我这一向忙得糊里胡涂,也有好久没看书了。”

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她站了起来,拿出她平日那种明快的笑容,但是眼圈红红的,喉咙有些沙嗄,却增加了一种凄艳之感。“我走了,你有空来看我。我听见说你进步得非常快,我真得向你学习。”

她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刘荃突然想起她和赵楚郑重地练习握手的神情,在这一剎那间他觉得凄惨而又滑稽。

“有空一定要到杨树蒲来看我,”她又叮嘱着。她那刘黑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

她走了以后,他心里想,从前人说“人情如纸薄”,那还是指一般的亲戚朋友,他从玉宝又想到崔平身上。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搠就搠穿了。他心里郁闷得厉害,非常盼望黄绢来。一定要看见她,他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楼上坐看着报等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刘同志。”回头一看,是一个公安警察。微笑着立在灯光下。

“你是刘荃?”那人又问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已经收了。

“是的。”刘荃放下报纸站起身来。

那警察走进房来,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两个荷鎗的解放军。

“请你到公安局去谈话。”这样的事临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大约总是这样的。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事?”

“走走!到那儿就知道了。”

“这是逮捕我吗?”

“走走!”他们推拥着他出来。楼梯上挤着许多人脸,木然地向下面望着。张励想必也在内。刘荃脑子里闪电似地掠过许多获罪的原因。主要他还是想起张励对他的怀恨。

他希望走出大门的时候恰巧碰见黄绢来,可以见她一面。同时他又怕她正是这时候赶来,看见他这狼狈的神气。

捕人的卡车才开走不到五分钟,黄绢就来了,挤在楼梯上旁观的人还没散净。她意识到他们宿舍里的空气有点不寻常。“刘同志在家吗?”她问。

“咦,黄同志,几时到南边来的?”张励看见她显然非常诧异。“还认识我吧?”他笑着走下楼来。“我们在一起搞土改的。”

“认识认识,”黄绢笑着说。事实是她常常听见刘荃提起他的,他被扣起来隔离反省,她也知道,没想到他倒已经放出来了。



 第62页

六十二

“你找刘荃吗?”张励皱着眉低声说:“刚才公安局来了人,我也去谈话,但不知为了什么事。”

黄绢突然脸色惨白。“没说是为什么缘故?”她吶吶地说。

“就是不知道呀!你有点线索吗?”他钉眼望着她。“你跟刘荃很熟吧?你们在土改的时候就很接近,是不是,我都一点也不知道。”他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容,含有掩饰不住的惊奇妒忌与快意。

黄绢并没有忘记那时候他怎样利用职权向她进攻。刘荃被捕他当然是幸灾乐祸的。同这种人多打听也无益。刘荃自己的单位的负责人赵楚已经出了乱子,被枪决了,此外也没有人可问,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的时间很久,还是到解放日报打听打听吧。

她走得那样匆忙,简直像是怕牵连一样。

赶到解放日报馆,在他们的工作人员里她只认识一个戈珊,那天在土产展览会里遇见,也只是匆匆一面,但是看她和刘荃彷佛是极熟的朋友又是个老干部,想必门路比较宽,甚至于能帮一点忙也说不定。明知现在这时候去找人是极不受欢迎的,因为人人都是避嫌疑还来不及,但是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她找到了戈珊,告诉她刘荃被捕的消息。戈珊也愕然,随即站起来戴手套,围上围巾。“我也就要回去了,一块儿走吧,”她说。

黄绢也明白她的意思,是因为在报馆里不便说话。两人一同走了出来,这时候是在夜间十点多钟,但是现在上海没有什么夜市。尤其是在这中区,都是些商店与营业的大厦,一到了晚上,完全一片死寂。若干年来这些房屋都是些钩心斗角的商战的堡垒,然而也只限于日间,夜里是毫无人烟,成为一座废弃的古城。在那淡淡的月光里,只看见那些高楼上一只只黑洞洞的窗户;回教堂风味的白粉雕空门楼下,一重重的铁栅栏封闭着里面广大的黑暗。

她们沿着旧南京路走着,寒风凛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在电线杆的黑影里发现一个女人,穿着件绒线衫,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孩站在那里。现在这些秘密营业的妓女大都带着个孩子作为烟幕。

“要是跟赵楚的事有关,这事情就麻烦了,”戈珊低声说。

“不过刘荃决不会贪污的,”黄绢焦急地说:“我可以替他担保,他的事我全知道,他什么话都对我说的。”

戈珊听了这话特别刺耳,就像是在她面前炫示他们的亲密。“哦,他的事你全知道,”戈珊想。“我们的事你就不知道!”她一时气愤,差一点要立刻替他揭穿那秘密,叫这女人且慢得意。但是再一想,这样做似乎迹近无聊。结果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只冷冷地说了声:“现在这时候,谁还能替谁担保,自己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

黄绢听她这口吻彷佛是拒绝帮忙的意思,刚才看她很热心的样子,怎么忽然变了态度,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把人家得罪了。“我不知道,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处去打听。”她说到这里,嗓子已经硬了起来,别过头去擦眼泪。“无论如何要请戈同志给想想办法。”

戈珊半晌没作声。然后她说:“要不然,你试试看,去找申凯夫。他虽然是搞文化宣传的,跟政保处的关系很深。”

“不知道见得着他见不着。”

“要不,我先打个电话去试试,给你约一个时候。”

“那真是……费心了,”黄绢十分感激地说:“你跟他熟不熟?”

“也谈不上熟,认是认识的。”黄绢踌躇了一下,自己觉得是得寸进尺,但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说:“要是你能够陪我去一趟,那更好了。”

“我才犯不着呢,”戈珊心里想。“刘荃是你的私有财产,我凭什么要去钻头觅缝救他?将来让他知道我跟黄绢这样双双地‘联袂’四出求救,倒让他笑话,想着我就这样痴心!”她嘴里只说:“我想你还是一个人去的好。我们报社的社长给撤职查办了,这两天我们这些同事们大家都得谨慎着点,那儿也不便去。”

她掏出一本记事簿来撕,在路灯下写出申凯夫办公处的地址,交给黄绢。黄绢再三向她道谢,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正忙着把记事簿归还原处,自来水笔也仍旧插到口袋上,就根本没理会人家伸出来的那只手。而且随即大声唤着“三轮车!三轮车!”马路对面有一辆三轮车,被她喊了过来,她跳上车去,略向黄绢点了点头,就这样走了。

黄绢虽然觉得她这人有点奇怪,一方面很肯热心帮忙,却又是这样冷淡得近于憎恶的神气。但是她积有一年多的工作经验,也曾经接触到许多老干部,一切都见怪不怪了。在北京流行着这样的话:“五个老干部,倒有两个是疯子,两个是肺病患者。”她想到这里,如果不是现在心情这样沉重,几乎要微笑。

戈珊很费了点事,和申凯夫通了个电话,居然替黄绢约了个时间去见他。她觉得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再要为刘荃的事操心,她也未免太傻了。

但是有一天她见到一个公安局的朋友,又忍不住向他打听刘荃的事,据这人说:大概不碍事。有人检举刘荃是赵楚的心腹,有两件贪污的事都是由他经手的。不过检举人对于赵楚的罪状根本也不清楚,指控刘荃与他合作,也提不出具体的证据。不过因为涉及赵楚,上头余怒未息,所以郑重其事地抓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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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戈珊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也就把这件事撩在脑后了。

有一天她夜里从报馆回家来,看见有一个黑影缩成一团坐在那露天楼梯上。起初她以为是她的一个爱人在那里等她。三反还没有结束,大家实在是应当小心一点。她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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