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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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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

老李上衙门去。
张大哥确是有眼力:给老李租的房正好离衙门不远——也就是将到二里地。省车钱是一,可以来往运动运动是二,午饭能在家里吃是三。
老李虽然没有计算一月可以省多少车钱,可是心中微微有点可以多储蓄下点的光亮与希望。想到储蓄,不由的想到:家眷来了,还能剩钱?张大哥永远劝人结婚和接家眷,唯一的理由似乎是:“两口儿并不见得比一个人费钱。”好象女人天生来的不会花钱,没有任何需要,也不准有需要!老李看女人也是个人。可是,英的妈……即使是养只鸡也得给小米吃呀!老李觉得接家眷这回事有点错误。一家之长?越看自己越不象。
快到了衙门,他更不痛快了。怎么当上了科员?似乎想不起。家长?当科员或者不是坏事。没有科员的薪水怎能当家长?科员与家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什么?看见了衙门,那个黑大门好似一张吐着凉气的大嘴,天天早晨等着吞食那一群小官僚。吞,吞,吞,直到他们在这怪物的肚子里变成衰老丑恶枯干闭塞——死!虽然时时被一张纸上印着个红印给驱逐出去,可是在这怪物肚中被驱逐,不是个有刺激性的事。这里免职,而去另起炉灶干点新的有意义的事,绝对想不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衙门不止一个。吃衙门的虫儿不想,不会,也不肯,干别的。可恨的怪物!
可是老李得天天往怪物肚中爬,现在又往里爬呢!每爬进一次,他觉得出他的头发是往白里变呢。可是他必须往里爬;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不得不敷衍的敷衍。现在已接来家眷,更必得往里爬了。这个大嘴在这里等着他,“她”在家里等着他;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老李立在当中——科员,家长!他几乎不能再走了,他看见一个衰老丑恶的他,和一个衰老丑恶的她,一同在死亡的路上走,路旁的花草是些破烂的钱票与油腻的铜钱!然而他得走,不能立在那里不动;诗意?浪漫?自由?只是一些好听的名词。生活就是买炉子,租房……炉子送去没有?她会告诉怎样安铁管子呀?
到了衙门口。他真要往后退了。可是门口的巡警似乎故意戏弄他,给他行了个立正礼。他只能进去。他的手出了汗。那一群同事们一定都等着审问他呢:“老李,接家眷也不言语一声?几时请吃饭?”吃饭,那群东西和苍蝇同类,嘴不闲着便是生命的光荣!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心中安定了些。一个人还没来呢,他深深呼了口气。破公事案,铺着块桌布的冤魂,茶碗印,墨汁点,烟卷烧的孔,永远在这里,永远。大而丑的月份牌,五天没撕了,老李不来没人管撕。玻璃上的土!怪物的肚子里没人管任何事情。他把月份牌扯下五页来,扔在纸篓里;也配叫作纸篓,靠着两面墙还随时的自己倒下来。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屋中最破的那一把,发楞。公事,公事就是没事;世界上没有公事,人类一点也不吃亏。公文,公文,公文,没头没尾,没结没完的公文。只有一样事是真的——可恨它是真的——和人民要钱。这个怪物吃钱,吐公文!钱到哪儿去?没人知道。只见有人买洋楼,汽车,小老婆;公文是大家能见到的唯一的东西。老李恨不能登时砸碎那把破椅子,破公事案,破纸篓,和这个怪物!可是,砸不碎这个怪物,连这张破桌布也弄不碎。碎了这块布等于使砖塔胡同那三口儿饿死。
他又坐下了,等着他们。他们,这个世界是给他们预备的。在家里,油盐酱醋与麻雀牌;来到衙门,一进门有巡警给行礼;进了公事房,嘻嘻嘻,讨论着,辩论着彼此的私事,孩子闹耳朵,老太太办生日,春华楼一号女招待。能晚到一分便晚到一分,能早走一分便早走一分。破桌子,破茶碗,无穷无尽的喝茶。烟卷烟斗一齐烧着,把月份牌都迷得看不清。老李等着他们,他们是他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审判官。他得为他们穿上洋服,他得随着他们嘻嘻嘻。他接家眷得请他们吃饭。他得向他们时常道歉。
邱先生来了。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
邱先生的眼中带着点不大正经的笑意。老李的脸红了。邱先生没往下说什么,可是那个笑在眼角上挂着,大有一时半会儿不能消灭的来派,于是老李的脸上继续着增加热力。
邱先生脱大衣,喊听差端茶,眼睛没看着老李,可是眼上那两个笑点会绕着圈向老李那边飞掷,象一对流星。
吴先生也到了。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他的手比老李的大着两号——按着手套的尺寸说——柔软,滑溜,带着科员的热力。然后,掏出一毛钱的票子:“张顺,送车钱去!”
吴先生非常正直,可是眼角上也有点笑意,和邱先生的那个相似,虽然程度上不那么深。老李的脸更热了。
他闭着气专等小赵,小赵来到,他就知道是五年徒刑,还是取保释放了。
小赵没来。

小赵为什么没来?老李不敢问。吴先生虽然是小赵的亲戚,可是最不关心小赵的事,除了托小赵给维持地位,他简直不大爱和小赵说话。吴先生是正直人,老李自然不敢向吴先生打听小赵。邱先生呢,年纪比小赵大,而人情没有小赵的硬,所以有小赵领首,他对于向同事们开玩笑的事无不参加;可是小赵不提倡,他不便自居祸首;甚至于小赵不在眼前,他连“小赵”二字提也不提。邱先生在不和人开玩笑的时候很能咂着滋味苦闷。
可是吴邱二位都知道小赵干什么去了。小赵是为所长太太到天津办事去了。二位对小赵都有点忌妒。但是不便和老李说。老李是以力气挣钱,不管旁人的事。二位自然不能以他为同调。况且吴先生是正直人,在老李面前特别要显着正直。老李开始办公,心里老有个小赵的影。吴先生挺直腰板,写着酱肘子体的字。邱先生喝茶吸烟,咂着滋味苦闷,眼睛专看着手表。
张大哥不和老李同科,可是特意过来招呼一声。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用手指诊了老李手心一下。
老李十分感激张大哥:为人谋永远忠诚到底。果然,邱吴二位的眼神有点改变光度与神气。设若老李接家眷,张大哥必知道一切;可是张大哥也问“家中都好?”小赵的话是造谣,一定。自然,不一定,更好。
“今年乡下收成不坏吧?”张大哥对乡下人自然要问乡下话,吴邱二位登时觉得还不够真正北平人的资格。
“不坏,不过民间还是很苦!”老李带着感情说。
“今年就盼着来场大雪,去去瘟毒;麦子也得意。”去去瘟毒,其实是张大哥的注意之点,麦子得意与否,民间苦不苦,都嫌离北平太远;世界上麦子都不得意,北平总有白面吃。
张大哥和老李又敷衍了几句,完全出于诚意,同时不失为敷衍,张大哥自己都佩服这一招儿。诚意的敷衍完老李,又过去和邱吴二位谈了一点来钟。张大哥比他们二位更没事可作,他是庶务科上的,他的职务是调动工友和买办东西。对调动工友这一项,他是完全无为而治,所以工友们为他的私事能非常的殷勤卖力气,因为在衙门里总是闲着。对于买办一项,自有铺子送来,只要打打电话,过过数目,便完事大吉。至于照例的回扣呢,张大哥决不破例拒绝,也不独吞,该分给谁便分给谁,连工友都大家有份。张大哥是庶务中的圣手。
这样,他永远不忙,除了忙着串各科,而各科的职员一律欢迎他的降临。请医生,雇奶妈,定包厢,买旧地毯,卖灰鼠皮袍再买狐腿的,租房,定打新式桌椅,配丸药……凡是科员所需都要张大哥的指导与建议。批婚书,过嫁礼,更不用说,永远是他一手包办。新从南方来的同事,单找他来练习官话——孙先生便是一个。连美国留学回来的都和他研究相面与合婚。这些差事是纯粹义务,张大哥只落得两句赞美:“北平真是宝地,”和“北平人真会办事。”有这两句,张大哥觉得前生定是积下阴功,所以不但住在北平,而且生在北平!“有宰相之才,没有宰相之命,”当他喝下两盅酒才这样叹息,而并非全无自慰的意思;两个“之”字特别的意味深长。
张大哥和邱吴二位谈起来;二位就是盼望有人来闲谈,不然真不好意思把公事都交给老李办,虽然大家深知老李有办事的瘾——科员中的怪物!
吴先生,军队出身,非常正直,刚练好一笔酱肘子体的字,打算娶个亲。他又提起来了:“老吴是军人,先生,没别的好处,就是正直,过山炮一样的正直。四十多了,没个儿子。得改变战线,先生!”吴先生的“先生”永远不离口,仿佛是拿这个字证明自己已经弃武修文了似的。他的腰背永远笔直,脖子与头一齐扭转,不是向左便是向右“看齐”。
这给张大哥一个难题。他并不绝对不管给人买妾,不过假使能推得开,他便不管。假如非叫他办不可,那么,有个基本条件:买妾的人须文过司长,武官至小是团副。妇女应否作妾?那是妇女杂志上的问题,张大哥不便于过问。他专从实际上看男人。一个小科员,或是中学教师,不论有怎样充足的理由,能不纳妾顶好就不纳。精力,金钱,家庭间的困难,这些都在纳妾项下向科员与教师摇着头。别自己找枷扛。其实买个妾还不是件容易事,只看男人的脑袋是金银铜铁哪种金属作的。吴先生的脑袋,据张大哥的检定,是铁的;虽然面积不小,可是能值多少钱一斤?纳妾是一种娱乐,也许是一种必需,无论怎说,总得以金钱地位作保险费。
可是张大哥不能直接告诉吴先生的头是铁的。他对吴先生和学校的青年都没有办法。这两种人中又以吴先生为更难办。青年们闹恋爱,只好听之而已,张大哥还能替谁去恋爱?而吴先生偏偏要张大哥给帮忙。
拒绝,敷衍,打岔,都等于得罪吴先生。世界上没有不可以作的事,除了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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