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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乐人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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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村小学度过一个严寒的冬天,作为旁听生,以家教为主我除识字学国文外还基本学完了小学算术。当寒冬隐退早春的脚步声疾疾可闻时,正是阴历的正月。二机部(国防工业部)所属的华北兵工职业学校招聘教员,姐夫刘震从公安系统内部给父亲报了名,并经审查考核被录取了。
兵工学校总部设在太原上兰村,在河北建屏县设有分校,父亲接到通知要他到分校任教。此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嗜好,一则新政权严禁吸毒,二则他将去的地方是老根据地,那东西绝对买不到。戒毒是极痛苦的事,他让刘震设法弄到二两没收品带在身边,以备毒瘾发作时吸一点,逐渐戒除;为防沿途盘查,他把烟球缝在我的夹裤里。收拾好简单行装,父子俩风尘仆仆登上东去的火车。
在车厢里我欢呼雀跃兴致极浓。儿童最大的特点就是键忘,此时挨打受气、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寄人篱下的苦难童年大约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我开始以浓厚的兴趣、探究的眼神重新观察世界,以儿童特有的好奇心洞悉人生。天性中与生俱来的强烈求知欲一旦释放出来,便像夏日的积云,刹那间化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这是我第二次坐火车。半年前跟随表哥坐的是肮脏的窄轨货车,那夜我疲惫已极,卷缩在车厢门口;深夜,寒风凛冽,我双手抱膝低垂着头苦思冥想,千头万绪无法理清,愁闷难消。对于千里寻父会使我的命运发生怎样的变化,是福是祸不得而知,要不要寻找父亲心里也忐忑不定。这个问题如千钧重担压在心上,把儿童初见火车的新奇感与浓厚兴趣挤压的点汁全无。相比之下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好奇敏感、活泼爱动这些儿童固有的特点一齐喷发出来。
刚上车我就满车厢跑,对每个陌生的乘客投以审视的目光,和所有同车的父老乡亲共享新生的欢乐。过一阵稍稍安静下来,坐到靠窗口的座位,双颊紧贴窗玻璃,面对一纵即逝变幻莫测的山水风光,发出没完没了的疑问,使对座的赵老师惊叹不已,应接不暇。
“那是什么山?”我指着迎面奔来的巉岩峭壁问。
“太行山。”赵老师微笑着答道,这大概是最适宜的答案了。
几分钟后又一高峻山峰横卧桥头拦住去路,我觉得列车就要一头撞向山体粉身碎骨了,不料眼前倏地出现一座黑黢黢的山洞,火车惊叫一声,像头发怒的狮子钻进去了。洞那边却又是一番景致,一条宽阔的小河,河对岸一片开阔平地长着绿油油的小麦,稍远处是一个烟雾笼罩下的村庄,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又是什么地方?”我简直在给赵老师出难题。
“太行山嘛。”五十多岁的赵老师仍然微笑着说。
“走这大半天还是太行山,太行山有多大?”我疑惑地嘀咕。
“可大着呢,东西五百,南北三千里。”赵老师不厌其烦地解释,“你的家乡榆社是太行山,我们要去的建屛县还是太行山,这就叫孙悟空栽筋头,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仍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
我默然了,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又活跃起来:“赵老师,那些电杆怎么一个劲往后退?“
“因为我们坐着火车一个劲往前跑嘛。“
“那我怎么看见远处的山也跟着我们一起向前跑?“他被问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想用三两句话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实在太难了,就说:“你好好念书吧,等你长大念完大学就什么都知道了。”
话音未落火车又被一个张着大口的山洞吞没。“第三十六个。”我默数着,据赵老师说,这一路火车要穿过五十多个山洞呢。
列车疲惫地长啸一声在一个大站缓缓停下,我叫人们打开车窗观看月台上奔涌的人流。突然看到一个高耸的站牌,于是边念边问:“娘子关,赵老师,这地方怎么叫娘子关?”
“你问的其实是个历史问题,”他摸摸我的头说:“关就是关隘,是出入晋冀两省的一条必经之路。至于名为娘子关嘛,那是因为一千多年前唐太宗的妹妹平阳公主曾统帅一支娘子军在此镇守。你看,那崇山峻岭间还有一段古长城呢。”
我兴致愈浓,两眼紧盯着已成断垣残壁的古长城遗址,心中又发奇想;正待发问,却见被我一路纠缠疲惫已极的赵老师已经昏昏欲睡。
父亲忍受着烟瘾发作的痛苦,一路很少说话,这时却突然来了精神,他听到车厢门口列车长的声音:“旅客同志们请注意,现在对你们随身携带的物品进行检查,请给予配合。”他赶紧示意我躲开,我立即穿过车厢过道,从列车员身边挤过去,径直走到车门口。一个连半价票的资格都没有的小萝卜头不会引起检查人员的注意,他们绝没想到我的裤子里会夹带违禁品。
出了娘子关火车风驰电掣般向冀中平原飞奔。到达从石家庄后一行人换乘汽车到建屏县城洪子店,那是一辆敞篷木炭车,一路烟尘滚滚呛鼻刺眼令人头晕欲呕。好不容易熬到县城,再坐三十里胶轮马车才到达目的地罗汉坪。那是太行山区一个极普通的村庄,却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革命根据地——罗汉坪、南冶、唐家会,三个村子共同组成华北兵工职业学校二分部,这里离七届二中全会会址西柏坡只有二十多里。
一踏入校门我们就被和谐、亲切、温馨的气氛包围。校园四周墙壁粉刷一新,到处张贴着欢迎新教师的红色大标语,墙报上登满各班学生的欢迎词。校长带领全体教职员工在村口迎接,和新教师一一握手致意。学生们夹道欢迎,到处欢声笑语,问寒道乏之声不绝于耳,行李早有人搬去安置。老师们被一片温情暖意簇拥着,脚步轻盈缓缓走进礼堂开欢迎会。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既不同于家乡的僻静,又不同于省城的喧闹吵杂。
接连几天又是座谈,又是宴会,人与人之间那样和谐,那样融洽;一切猜忌、仇恶、争斗好像都瑟缩到十八层地狱去了。现在想来,我觉得那里几乎是我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这里的山水也格外秀美:正值早春二月,到处一片新绿,生机盎然;空气都好像比别处清新,每吸一口都会令你周身舒坦,醺醺欲醉。难怪父亲多日来竟忘记发烟瘾,没想起取出我裤角内的烟球;待到有一天突然想起把我叫过去搜寻,裤角已被磨破,那些救命药丸早已不知去向;急得他连声叫苦,只能每日忍受烟瘾发作的煎熬。那脸色煞是难看,憔瘁、瘦削、两眼无神,常是半睁半闭,似睡非睡;双唇微呲上翘呈苦笑状,显示出他在强忍着难言的痛苦。他这副老态龙钟的苍老形像与四十五岁的丁壮年龄实在不相称,有时在中午的阳光下父亲迎面走来,脸色蜡黄,我会不禁打个寒战,心里害怕起来:他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这使我心理上难以承受,一度产生了厌世思想,因为我从父亲身上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鬼,是人面背后的骷髅!
我们住的窑洞盖在一片坟地上,大门口就竖着好几个墓头。每当我紧贴父亲的腿在暗夜里走回宿舍,看到那些坟堆就看到了骷髅,后来发展到白天看见的所有人我都会想像成一具具骷髅。这简直太可怕了,人最后都会变成骷髅,活着真没意思!
半年后父亲终于战胜了索命的毒魔,他彻底戒烟了,面色由黄转白,继而白里透红,竟一天天红润起来。他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恢复了不惑之年应有的朝气。
是这里幽美的环境、和润的空气,尤其是和谐的人际关系治愈了他的精神中毒症,是人民的救星毛主席救他不死。解放后他改名“复生”,真是名符其实。复生,复生,死而复生!
我也随着他的复生从厌世的恐怖中走了出来。
正是
滹沱河畔迎客人,异乡孤鳏喜新生;
莫道人间皆仇怨,敢说此地尽亲朋。
二师生父子
在这所新学校,我和父亲都获得了新生,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学校地处滹沱河上游,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抗日战争期间八路军在这里建立了兵工厂,还有一个小型的发电站。解放后工厂搬迁,机器拆走,新生的共和国缺乏文化人才,中央决定改办一所学校,把部分职工转为学生学习文化知识。原来的厂房被改作课堂,顶棚上还残留着天车的轴架;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从十七八岁的年轻娃娃到五十多岁的白发老翁,男女老少齐聚一堂。父亲就教这些学生,我则杂在他们中间旁听,是一名双料的“小”学生。
“大学生”们对我这唯一的小学生颇感兴趣,尤其那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专爱逗我玩。岂知我是个刚离开牛群习惯于以山歌对骂的顽童,一旦野性发作就要骂人。有一次惹恼一个憨后生,扯着我的胳膊去找“田老师”。其时我刚种了牛痘,这一把将痘疮抓破,半个多月直流浓不愈合。又一次在澡堂“骂街”,被人家倒提双腿一定要按到水里灌几口污水,这下子可把我整怯了,从此再不敢和“大学生”们一块洗澡,总得跟父亲一起去。
我和父亲最初住在罗汉坪,和一个姓张的教务主任住一屋,他大概嗔着我太淘气而很反感,与父亲相处也不太融洽。
几个月后父亲调到南冶,教务主任丁宵明是个年轻人,非常豁达宽容,和老师们打成一片,父亲在他手下工作非常轻松愉快。
但我还是给父亲惹了不少麻烦。
我自幼爱动再加放牛养成满山遍野跑的习惯,现在却要在硬板凳上一坐五十分钟,感觉如坐针毡。坐不到十分钟就通身不舒服,好像血液都要凝固了,开始尝到“十年寒窗苦”的滋味。于是凳子上坐腻了上桌子,桌子上又坐腻索性站了起来。讲地理的毕老师很生气,喝令我坐下,并对班长说:“你们跟田老师讲一下,哪有站桌子上听课的,不成体统嘛。”父亲因我陪了许多好话。
在这里我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父子俩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他戒烟成功我对他的恼恨渐渐淡化,和他的感情距离逐渐缩小。我尿床的毛病一直未好,有一晚父亲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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