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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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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工画花鸟,故宣和殿所藏黄荃父子画至六百七十余幅,徐熙画至二百四十余幅。盖江南之亡,所藏尽归天府矣。但惜其所好止此,故品劣而气下。昔李伯时好画马,有道人戒以来生当堕马腹中,乃改画佛像。当时艮岳所蓄珍禽异兽,动以万计,深秋中夜,凄楚之声四彻,而几案间所爱习临摹者又复如是,安知将来不堕畜生道中耶?

牛马龙虎之属,画之固亦俊爽可喜,至罗隐之子塞翁者,专画羊,张及之、赵永年专画犬,李霭之、何尊师专画猫,滕王元婴专画蜂蝶,郭元方专画草虫。彼顾有所独会耶?抑幽人高尚之致托于是以寓意耶?而名亦因之以显。故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孔子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犹贤乎已。”苟能专工一艺,足以自见,亦愈於没世而名不称者矣。

余见周、李龙眠及近代仇实父诸美人图,皆发丰肌,女妆稠叠,一种风神媚态,略无仿佛。昔人谓周贵游子弟,多见贵而美者,故以丰厚为体。又关中妇女纤弱者少。此语固未必然,但当时好尚如此。韩干画马,画肉不画骨,岂亦所见异耶?近日始苏有张文元者,最工美人,其绰约明媚,令人神魂飞越,俗笔中之神手也,而名不出里,悲夫!

米氏《画史》所言赏鉴、好事二家,可谓切中世人之病。其为赏鉴家者,必其笃好,遍阅记录,又复心得,或自能画,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赀力,元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耳目于人,或置锦囊玉轴,以为珍秘开之,令人笑倒,此之谓好事家。余谓:今之纨裤子弟,求好事而亦不可得。彼其金银堆积,无复用处。闻世间有一种书画,亦漫收买,列之架上,挂之壁间。物一入手,更不展看,堆放橱簏,任其朽蠹。如此者十人而九。求其锦囊玉轴,又安可得?余行天下,见富贵名家子弟,烨有声称者,亦止仅足当好事而已,未敢遽以赏鉴许之也。

今世书画有七厄焉:高价厚值,人不能售,多归权贵,真赝错陈,一厄也;豪门籍没,尽入天府,覃蠹澌尽,永辞人间,二厄也;啖名俗子,好事估客,挥金争买,无复泾渭,三厄也;射利大驵,贵贱懋迁,才有赢息,即转俗手,四厄也;富贵之家,朱门空锁,榻笥凝尘,脉望果腹,五厄也;膏梁纨,目不识丁,水火盗贼,恬然不问,六厄也;拙工装潢,面目损失,奸伪临摹,混淆聚讼,七厄也。至于国破家亡,兵燹变故之厄,又不与焉。每读易安居士《金石录》,反覆再三,辄为叹息流涕。彼其夫妇同心赏鉴,而赀力雄赡,足以得之,可谓奇遇矣,而终不能保其所有,况他人乎?

观《宣和画谱》及米氏《画史》所载,可见宋时内府所藏山水何寥寥也?岂其所重者尚在人物、宫室、花木,虫鱼间耶?道释自顾恺之始,人物自曹弗兴始,鸟兽自史道硕始,信为绝代奇宝矣,而山水仅始于李思训。且以宋而置唐画,似非难得者,而仅止十人耳,则宣和好尚之偏也。观其论曰:“山水之于画,市之康衢世目,未必售也。”其然岂其然乎?米老所言:“晋及唐初画亦皆神佛故事,即阎立本、王摩诘,似亦未的见真本也。”以此观之,则如近代嘉禾项氏所藏,盖古今无与匹耳。

项氏所藏,如顾恺之《女箴图》,阎立本《豳风图》,王摩诘《江山图》,皆绝世无价之宝。至李思训以下小幅,不知其数,观者累月不能尽也。其它墨迹及古彝鼎尤多。其人累世富厚,不惜重赀以购,故江南故家宝藏皆入其手。至其纤啬鄙吝,世间所无。且家中广收书画而外,逐刀锥之利,牙签会计,日夜不得休息,若两截人然,尤可怪也。近来亦闻颇散失矣。

画视书稍难,而人之习书亦多于画。名公钜卿作字稍不俗恶,书名亦藉以传矣。今观宋诸公书,如王临川、司马涑水、苏乐城等,皆非善书者也,而世犹然传赏之。至于画,则非一二笔可了,亦非全不知者可以涂抹而成也。虽难易迥别,而道艺亦判矣。

自晋、唐及宋、元,善书画者往往出于绅士大夫,而山林隐逸之踪百不得一,此其故有不可晓者。岂技艺亦附青云以显耶?抑名誉或因富贵而彰耶?抑或贫贱隐约,寡交罕援,老死牖下,虽有绝世之技,而人不及知耶?然则富贵不如贫贱,徒虚语耳。盖至国朝而布衣处士以书画显名者不绝,盖由富贵者薄文翰为不急之务,溺情仕进,不复留心,故令山林之士得擅其美,是亦可以观世变也。噫!

藏画与藏字一也,然字帖颇便收拾,堆置案头,随意翻阅,间即学临数过,倦则叠之,自赏自证,力不劳而心不厌。画即不然。卷子展看一回,即妨点污,卷折不谨,又虞皱裂。壁上大幅,尤费目力。藏则有蠹鲟之虑,挂则有霉湿之忧。卷舒经手,则不耐其劳,付诸奴仆,则易至损坏。有识之士,必不以彼易此。米南宫尝以十幅古画易一古帖。米于二事皆留心者,轩轾若此,其见卓矣。然古画易得,古帖难求,更难辨也。

画雪中之芭蕉也,飞雁之展足也,斗牛之坚尾也,子路之木剑,二疏之芒ハ,昭君之帷帽也,虽经识者指摘,而画品殊不在此。国朝戴文进画《秋江独钓图》,一人朱衣把竿。宣庙叹其工,欲召见之。有谗之者曰:“朱衣,朝祭之服也,可用之鱼猎乎?”遂寝其命。夫世好奇之士,岂无朱衣垂钓者?然以艳丽之服施之川泽,亦终觉杀风景耳,宜乎谗言之得行也。

米元章与富郑公婿范大ず同游相国寺,以七百金买得王维雪图,因无仆从,借范人持之。行游良久,范主仆俱不见,翌日,遣人往取,云已送西京裱背矣。米无如之何,因以赠之。余谓:此老平日好攘人物,见蔡鲁公、王右军书,则叫呼欲投水,挟而得之。为天子书千文,则并禁中端砚而袖出。今日遇范,亦出乎尔反乎尔者也,可为绝倒。

五代东丹王李赞华善画,多写贵人、酋长、戈矛、甲胄之形,为世崇尚。可见戎狄之中亦有文雅不群者。今西北诸狄,识字者盖少,无论书画已。高丽、日本画皆精绝,不类中国。余从番舶购得倭画数幅,多画人物,形状丑怪如夜叉,然长短大小不一,亦不知其何名也。画无皴法,但以笔细画,萦回环绕,细如亳发,四周皆番字,不可识。又有春意便面一折,其衣冠制度甚为殊诡,设色亦不类中国也。

古人善画者必能写真,盖时尚画人物故也。国初犹然。相传戴文进至金陵,行李为一佣肩去,杳不可识,乃从酒家借纸笔图其状貌,集众佣示之。众曰:“是某人也。”随至其家,得行李焉。今画者以写真为别技矣。吾闽莆田史氏以传神名海内,其形神笑语逼真,令人奇骇,但不过俗子之笔耳。少陵所谓“坎轲风尘里,屡貌寻常行路人”者,政此辈也。近来曾生鲸者,亦莆人,而下笔稍不俗,其写真大二尺许,小至数寸,无不酷肖,挟技以游四方,累致千金云。

闽人尚有刻木为小像者,召之至,草草审视,不移时即去,殊不见其审度经营也。越一日而像成,大小惟命,色泽姿态,毫发不爽,置之座右,宛然如生。此亦可谓绝技也已。

戴文进不肯为方伯作门神,方伯怒,囊以三木。右伯黄公泽,闽人也,见而问其故,笑而解释之,戴德黄甚,临行送画四幅,乃其生平最得意之笔,今黄之子孙尚留传其一云。技之厄于不知已,而伸于知己如此。姑苏沈启南亦为太守召作屏风,不应,大怒,欲辱之。及入觐,谒太宰吴原博,首问:“石田先生安否?”出问从者,始大惊,归而谢罪。文征仲在史馆,同时诸翰林相谓:“奈何以画匠辱我木天?”征仲闻,即日拂衣归。三事皆相类。宜乎阎立本有厮役之恨也!

今赵州有吴道子画水墨刻,其波涛汹涌,翻澜骇沫,细观,目为之眩,不知真迹当何如也。

人之技巧,至于画而极,可谓夺天地之工,泄造化之秘。少陵所谓“真宰上诉天应泣”者,当不虚也。然古人之画,细入毫发,飞走之态,罔不穷极,故能通灵入圣,役使鬼神。今之画者,动曰取态,堆墨劈斧,仅得崖略,谓之游戏于墨则可耳,必欲诣境造极,非师古不得也。

凡百技艺,书上矣,卜筮次之,棋损间心,画为人役。其它术数,致远恐泥,苟精其理,皆足成名,而高下之间,判然千里。余少也贱,罔不涉猎,而究竟无成,皆同袜线,今已一切敕断,惟柔翰宿业,尚未能驱除耳。

人之嗜好,故自迥异,如谢康乐好游涉山水,李卫公喜未闻见新书,此自天性,不足为病。右军好蓄鹅,子敬好作驴鸣,崔安潜好有斗牛,米元章好石,近于僻矣,而未害也。王思微好洁,陈伯敬好忌讳,宋明帝好鬼,以之处世,大觉妨碍。至于海上之逐臭,之嗜足纨也,甚矣!

口有同嗜,常语也。然文王嗜昌,曾皙嗜羊枣,屈到嗜芰,宋明帝嗜蜜浸豕夷,崔铉嗜新捻头,魏征嗜醋芹,辛绍先嗜羊肝,顾翱母喜食雕胡饭,已为不得其正。至刘邕之嗜疮痂,鲜于叔明之嗜臭虫,张怀肃之嗜服人精,权长孺之嗜爪甲,国朝赵辉之嗜女人月水,刘俊之嗜蚯蚓,殆不可以人理论者。

古人嗜酒,以斗为节。十斗一石,量之极也。故善饮若淳于髡、卢植、蔡邕、张华、周ダ之辈,未有逾一石者。独汉于定国饮至数石不乱,此是古今第一高阳矣。宋时如寇莱公、石曼卿、刘潜、杜默,皆以饮称雄者,其量恐亦不下古人也。近代酒人,不知视昔云何?但缙绅之中,能默饮百杯以上,不动声色者,即足以称豪矣。以耳目所睹记,若曾学士、冯司成衍、胡总制宗宪、汪司马道昆,皆自负无对者,而其它猥琐不论也。曾学士至铸铜与身等,见其所饮内之,至铜人溢出,而尚未醉。冯司成放春榜,每进士陪一杯,遂讫三百杯,兴未尽,复于中择善饮者五人,与立酬酢,又百余爵。五人皆踉跄不胜,而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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