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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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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必然合在一起,就是你现在面对的一个小人物的命运。
我这必然是——有话就说,有话就得说,尤其是碰到抱打不平的事。
当年反右时候,我在HB大学上学。人家都说我这人嘴巴贴不上封条。同班一个男生,十九岁,三代贫农出身,就是因为给校领导提了几条意见,好呀,捅马蜂窝了!说他攻击党,打成右派,我当时十八岁。在二百人参加的大会上我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抱打不平。我说:“他爹是党支书,三代苦出身,没有党就没有他,他怎么会反对党?”我一连十多次为他辩论,驳得那伙人张口结舌,人家都说这丫头太冲了。于是最后给做的结论是“赤膊上阵为右派分子翻案”,内定“中右”。
可是定为“中右”这事我并不知道。文革起来时我没事。我那时在某某中学做语文教师,只是有一些学生给我贴了大字报,这好像下雨时走在街上,谁肩膀上不落几个雨点?当时社会上抄资本家正凶,我看得气不平,那个“有话就得说”的毛病又犯了,便对一些老师说:“凭什么抄人家,宪法保护公民的财产。资产阶级在国旗上还是一个星星呢!除非把那颗星星去掉!”
 这句话不知叫谁告发了。好呵,滔天大罪!诬蔑红卫兵运动,为资本家鸣不平,攻击文化大革命。一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关进牛棚!再一查档案,五七年反右时还是个“中右”,原来还是个“隐藏很深的右派分子”,罪加一等。据说档案上记录我的反动言论可多了。比如档案上有一条说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到处散布“大炼钢铁把住家的大铁门拆下来,炼成豆腐渣”。这真叫我毛骨悚然,我平时随随便便说的话,怎么全在档案里?难道我背后总跟着一个隐身人,专门记录我的言论?这样,我就成了一贯反动的大家伙!
靠着谣言诽谤、靠着背后议论、靠着告密的内容来塑造一个人,这是不是中国的一个悲哀?
   当然,我不应该怪别人,应该怪我的性格,还有我的嘴。我不是说过吗——我也是一个必然。等我被关进牛棚,不准再见我三岁的女儿时,我真想用封条把自己的嘴封上!
   你想听听牛棚里的事吗?
   都说我们学校红卫兵的凶狠是出名的。其实不是凶狠,而是残忍。什么叫做残忍?我在文革时才弄明白。残忍就是想方设法、充满创意地迫害人。决不只是用力气打。
   比方叫你解开腰带,将几十条毛毛虫放进裤子里,再叫你把腰带扎上,这滋味你受过吗?
   比方用塑料眼药瓶吸凉水,往耳朵里灌,直灌满耳朵眼儿。这刑罚你受过吗?一位姓K的数学老师至今还闹中耳炎,就是那时凉水灌耳朵留下的病根。
   再比方三九天叫你脱下衣服,只留背心裤权,站在五楼窗台上冻着。弄不好一头栽下去?你在哪里听过有这样的刑罚?
   当然,这残忍的行为中,还带着学生们恶作剧的成分。可我们一位老师被红卫兵用盐酸泼在脸上,烧瞎了一只眼,就纯粹是一种凶残了。还有一位男老师叫他们用绳子把阴茎扎紧,再逼他喝水,直胀得睾丸奇大,通体透明,差点胀破,才松开绳子。你说如果不是文革,你能看到人性会有多么凶残?你知道什么叫“狼奶养大的一代”吧!
一九七八年我恢复教学工作时,一位在文革中整过人的领导,召开全校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大会”。他站在台上宣布,不但给我落实了工作,还委以重任,叫我做年级业务组长,以表示他“大胆落实,紧跟中央”。大家见我苦尽甜来,受到重视,都热情鼓掌。我心里却腾地一股气冒上来!
这个人在文革时一直是革命宠儿。我在牛棚时常常会有红卫兵突然闯进来把人一顿死打,每次向他报告,他都不说什么,可转天红卫兵打得更厉害。他是很阴狠的人。
我想,当初你把我揪出来后,说“又揪出一个阶级敌人!”把这当做成绩向上汇报;现在形势反过来了,你又把我落实政策当做一个资本。无论怎么样,你们都是正确的。我死我活,都是你们脸上的金子。我变成尸体,也是你建功立业的基石,还得感谢你们!去你们的吧!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表情,用眼冷冷地瞅着他。我没开口骂他就算客气了。
现在我则想,应该起诉他们,叫这些人赔偿精神损失!
我在文革,有一句名言叫做:做奴隶,不做奴才。当然这句名言是对自己而言,是一句座右铭。
先说做奴隶。
做奴隶是被迫的。我刚被关进牛棚的时候,经常给弄到街上“游斗”(用游行的方式批斗)。胸前挂个大牌子,用黑笔写上我的姓名,再用红笔打个大十叉。左右两排手待木枪押解我的红卫兵,一边走一边喊打倒我的口号。有时还在旅店门前停住,招呼住店的外地人出来斗我。刚开始我很怕给熟人看见,怕难看,后来没有这种担心了。我就像奴隶时代的奴隶。奴隶的工作是两种,一种是劳役,一种好比马戏的猴子,供人玩耍。反抗是无效的,只有听之任之。
   但我决不做奴才。
   有一件事给我很深刻的认识。我们在牛棚里挨打多是在半夜里。红卫兵们突然开门闯入,不准开灯,他们举着火把。想打谁就用布袋往谁的头上一罩,再打。或者是在背后打耳光,这样打可以使我们看不见是谁打的,因而常常打得双耳发懵,眼冒金星。我就想了,你们这样打无非是怕我们看见是谁打的。嘿,你们还不如法西斯呢,法西斯是面对面打人的。你们是偷偷摸模,藏头藏脸。理直则气壮,理亏则胆虚,你们口号喊破了天,打起人来原来也有伤天害理之感。从此,我对这些搞运动的人,抱着一种很强很强的看不起的心理!
我被迫做奴隶,挨打受骂,劳动改造,我还被下放到农村干过八年农活呢!但我决不会逢迎、献媚、讨好、告密、出卖别人。我不当奴才。被屈辱不可耻,但奴才是可耻的。
我有时很奇怪,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喊着叫着现代化,可是包公却一直没倒,济世救世,为民做主,威风十足。人们居然还这么喜欢包公。有谁想过,包青天愈多,说明法制愈不健全,中国愈没希望。
你是作家,我对你们文艺界真是搞不明白。那些腐朽的、封建的、跟现代化顶牛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起劲地宣传。比如《王宝钏》那出戏的观念,绝对不能叫人容忍。薛平贵在外边娶老婆,酒色财气一样不缺,王宝钏却孤零零守着寒窑,一守就是十八年。薛平贵回来还要考察她这十八年是否贞节烈女,残酷不残酷呀!中国人总欣赏这种东西还有希望吗?
   我更不明白,你们怎么对皇上兴趣那么大?看看你们的电视剧吧!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单说清代的皇帝,从康熙、雍正、乾隆到道光、咸丰、光绪、宣统,全成了被美化的光辉形象。甚至皇上爱谁,谁就成了银屏上头号的女主角。这不又回到了封建时代了?
   都说中国的文化神秘,我看最神秘的还是宫闱秘闻。小百姓历来对皇上们的生活充满好奇。原故是,历代皇上无不把自己放在神坛上,借神权壮权威;事情的另一面便是百姓们把自己放在拜神的位置上。这不正是一种封建的精神奴役吗?人们为什么还美滋滋地戴着这精神枷锁?
我们这些老戏真是没法与莎士比亚相比。我同意一种看法,我们至今没有进入人文主义阶段,还是滑行在“衣食父母”的惯性里。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想说我自己那些具体的经历了。我的个人遭遇,我的苦乐悲欢,也许远不如你写过的那些人经受的惨烈。我最想说的是那些思想的触动与精神的感受。
即使在农村平凡的劳动中,我常常也会被触动。
比方过去总爱说我们知识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最典型、最生动、最有说服力的一句话是“韭菜麦苗不分”。由此说明了知识分子必须接受工农的改造。我们当时对这句话真是信服得五体投地,深信念书把自己变成了废人;可是当我被赶到农村,在地里一转,马上就发现自己更愚蠢,这愚蠢不是因为自己对农业的无知,而是把这样简单的1+12的常识居然还当成真理。谁不知道韭菜一畦畦,麦苗一片片?我心想,不是我们应该向农民学习,而农民应该向我们学习;不是我们接受玫造,而是要用知识改造农业、改造农民,把大老粗改造成大老细!
这几十年,我们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汇就是革命。我们搞了几十年革命,也被革了几十年命,但革命是什么?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改革生产关系和解放生产力吗?
但是两千年来,中国历史上无数农民起义,被我们称做农民革命,哪一次农民革命改变了生产关系?一次次农民起义,不过是财产和权力的转移和一次次这种转移的重复。从姓赵、到姓钱、到姓孙、到姓李,没有新的关系出现,没有知识的作用和知识的必然,更没有任何的社会进步和发展,不过是“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直到辛亥革命和土改才发生了质的变化,而真正带来生产关系巨大变革的,是八十年代开始的改革。改革才是革命,文革是一场暴乱。
一九六九年,牛棚允许我“走读”(晚上可以回家),我已经和我的家庭阔别了将近一年。尤其是我的女儿。我进牛棚时她才三岁,此刻已经四岁。在牛棚里,任何打骂我都能承受;唯有对女儿的思念使我内心难安——你看,我怎么又说起自己具体的经历来了?
我被释放回家。一看,怔了。原来校革委会已经先来人,用大字报把我整个房子全糊了起来。从屋外的墙壁门窗到屋内的床架、柜门、书桌、镜子,全贴满大字报。这是不叫我松半口气。进了屋子,我女儿正站在床上。她没等我说话,便睁大眼睛,问我:“妈妈,你能改好吗?”
我很少哭,但这次哭了。我哭出声来,点头,答应女儿。但不是答应别的任何人。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好人,我只不过说了几句最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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